子時(shí)的宮門在月光下洞開,朱漆如凝結(jié)的血痂,六十枚銅釘凸起如窺視的眼。顧里攙著師父邁進(jìn)一尺高的門檻時(shí),沉水香混著腐草氣息撲面而來,像金縷衣覆蓋的腐朽尸身。師父枯瘦的手指突然掐緊他腕骨:“屏息三步,落腳避縫——這兒的磚縫吃小孩?!?/p>
青磚縫隙里嵌著暗紅結(jié)晶,月光下似凝固的血淚。師父藥箱銅扣隨腳步震響,宮道深處猛地爆出凄厲貓嚎,驚飛了鴟吻上棲息的寒鴉。一片黑羽打著旋墜落,師父倏然將蠟封藥囊塞進(jìn)他手心:“握緊了,這是百辟香——”
守門侍衛(wèi)的呵斥如刀斬落。藥囊墜地裂開,七顆赤丸滾入磚縫,遇月光竟泛起珍珠光澤。顧里蹲身急撿,指尖觸到暗紅結(jié)晶的剎那,徹骨寒意毒蛇般噬入骨髓。他猛地縮手,師父的影子已被宮燈拽長,扭曲地爬上道旁古柏,如枝頭懸吊的幽魂。
“救他,然后忘掉今夜?!睅煾傅穆曇魪陌貥潢幱袄飩鱽怼n櫪锾ь^,見師父半張臉隱在黑暗中,另半張被月光照得慘白——恰似佛殿里那尊裂開的菩薩。
推開冷宮破門的瞬間,杏仁羹的甜腥味混著血腥撲來。月光從坍圮的穹頂漏下,割裂著滿室塵埃。佛龕上,半尊菩薩低垂眼簾,裂痕貫穿慈悲的唇角,似笑非笑。銀碗傾倒在蟠龍紋錦緞旁,杏仁羹漫過磚縫,所經(jīng)之處,蟻群正馱著發(fā)藍(lán)的尸骸,向黑暗深處撤退。八歲的沈玄知蜷在狼藉中抽搐,繡金衣襟浸透冷汗,每一次喘息都帶出血沫,像只被捏碎喉骨的雀。
顧里踢開經(jīng)幡沖進(jìn)去。發(fā)間銅簪在幽暗中劃出一道細(xì)瘦金光,他徒手掰開沈玄知咬緊的牙關(guān),簪尖精準(zhǔn)刺入舌下紫宮穴。血珠順著銀簪溝槽蜿蜒而下,如紅蛇游過霜刃?!把氏氯?!”他碾碎隨身攜帶的解毒丸,混著香灰塞進(jìn)那冰冷的口腔。褪色的《心經(jīng)》殘頁被撕下裹住傷口,墨跡觸到毒血,竟泛起詭譎金斑,仿佛沉睡的佛陀于生死場上睜開了千眼。
月光悄然偏移,照亮佛龕深處。顧里抬頭,菩薩裂痕里的眼珠正冷冷俯視著他——一半悲憫垂目,一半在陰影里猙獰如修羅。寒意順著脊背爬升,他割破自己指尖,殷紅的血滴入臨時(shí)充作藥臼的破陶碗,與墨黑的藥汁交融,泛起漣漪。那血水中倒映出頭頂菩薩碎裂的面容,隨波紋晃動著,慈悲與兇戾模糊了界限?!皫煾刚f,見死不救的醫(yī)者……”他喘息著,用石杵發(fā)狠碾磨碗中混合物,腕骨抵著粗陶邊緣壓出青痕,“……該剁手喂狗!”
滾燙的藥汁被灌入沈玄知喉中?;杳缘暮⒆宇i側(cè)猛地浮出蛛網(wǎng)狀青紋,似無形之手寸寸捏裂的薄胎瓷器。沈玄知身體劇烈一顫,忽然死死攥住顧里染血的袖角,囈語帶著寒氣:“冷……像蛇鉆骨頭……”顧里眼尖,瞥見銀碗邊緣殘留的淡黃粉末——那毒物在月光下正泛出珍珠般的光澤,與方才滾落磚縫的百辟香丸如出一轍。他心頭劇震,宮墻的陰影仿佛瞬間有了重量,沉沉壓上肩頭。
時(shí)間在血腥與藥味中黏稠流淌。殿外寒風(fēng)卷過枯枝,嗚咽如泣。顧里用身體擋住風(fēng)口,將沈玄知冰冷的手腳裹進(jìn)自己單薄的外袍。破曉前最深的黑暗籠罩佛殿,唯有他腕間師父臨別前強(qiáng)塞的一串沉香木珠,散著微弱苦香,似黑暗中的螢火。孩子滾燙的額頭抵著他心口,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牽扯著他的神經(jīng)。他凝視菩薩臉上那道深壑般的裂痕,月光游移,那裂痕在殘壁上投下扭曲的影,像懸在頭頂?shù)木迍Α煾傅木嬖诙吇仨懀骸巴艚褚??!笨蛇@磚縫里的血晶,這珍珠光澤的毒,這裂佛俯視下的垂死生命,如何能忘?
第一縷灰白晨光終于刺破殘窗,斜斜落在菩薩攤開的掌心。斷裂的佛指,竟不偏不倚指向墻角——一叢野生的白芍在瓦礫碎石間倔強(qiáng)挺立,沾著夜露的花苞在微光中顫動。沈玄知在他膝頭動了動,緩緩睜開渙散的眼。
“你叫……什么?”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
顧里松開緊握的拳,掌心被指甲掐出深痕。他伸手從墻角摘下那朵最潔凈的白芍,輕輕放在孩子血跡斑斑的掌心,又將自己染血的指尖按在花瓣上。殷紅的血迅速滲入潔白的花瓣脈絡(luò),像為這脆弱的生命注入了赤色的經(jīng)絡(luò)?!坝涀∵@花,”他聲音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疲憊,“它叫將離?!?/p>
沈玄知看著掌心那朵漸漸被血色浸透的白芍,又看看顧里凍得發(fā)青的臉,忽然掙扎著從他懷中坐起一點(diǎn),摸索著從自己凌亂的錦緞內(nèi)襟里掏出半塊硬饃——那是宮廷特制的精細(xì)點(diǎn)心,此刻也沾了塵土和血跡。他固執(zhí)地塞進(jìn)顧里冰涼的手里。顧里一愣,指尖觸到孩子遞饃時(shí)短暫停留的溫度,以及對方手上尚未消退的冰冷粘膩。沈玄知小小的手指滑過顧里手背上凍瘡裂開的粗糙傷口,那觸感嶙峋而深刻。
許多年后,權(quán)傾天下的攝政王沈玄知獨(dú)立于春雪之中,手握冰冷的劍柄,凝視寒刃上流轉(zhuǎn)的光芒。宮闕深寂,萬籟無聲。他緩緩收攏手指,仿佛要握住虛空中的某個存在。掌心深處,隔著歲月厚重的帷幕,那孩子指尖的嶙峋觸感依舊如荊棘般鮮明——那是一種比刀鋒更刻骨銘心的冰涼,是深宮遞給他此生第一把、也是最后一把穿心之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