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尋不尋

深夜十一點十五分，江尋騎著摩托車穿過城市公園。

　　他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父親晚上的電話明確要求他立刻回家——董事會下周要來學(xué)校視察，同時宣布他高中畢業(yè)后直接去英國留學(xué)的安排。但鬼使神差地，他繞了遠路，摩托車不自覺地駛向了江潯家所在的方向。

　　公園路燈昏暗，樹影婆娑。江尋減速拐彎時，余光瞥見長椅上蜷縮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猛地剎車，輪胎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江潯。

　　她獨自坐在長椅上，雙臂抱膝，頭深深埋在臂彎里。單薄的白T恤被夜風(fēng)吹得貼在身上，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江尋從未見過這樣的江潯——那個永遠挺直脊背、眼神堅定的江潯，此刻看起來脆弱得像一片落葉。

　　江尋熄火下車，腳步輕緩地走近："江?。?

　　她猛地抬頭，臉上淚痕交錯，眼鏡片上蒙著一層水霧?？辞鍋砣撕?，她慌忙用手背抹了抹臉："你怎么在這里..."

　　聲音啞得不像話。

　　江尋在她面前蹲下，保持平視："路過。你呢？"

　　江潯別過臉，沒有回答。路燈下，江尋注意到她手里攥著一張皺巴巴的紙——醫(yī)院的檢查報告。

　　"可以給我看看嗎？"他輕聲問。

　　江潯的手指緊了緊，最終還是松開了。江尋小心地展開那張幾乎被揉爛的紙，借著昏暗的燈光辨認上面的字跡："...肝功能異常...疑似早期肝硬化...建議立即住院治療..."

　　報告患者姓名一欄寫著"程靜"——江潯的母親。

　　"我媽一直說胃疼..."江潯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今天檢查才發(fā)現(xiàn)是肝的問題。醫(yī)生說需要立刻治療，但是..."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住院押金要三萬..."

　　江尋胸口一陣發(fā)緊。他想起江潯在便利店打工到深夜的身影，想起她總是最便宜的學(xué)生餐，想起那間簡陋的老舊公寓。三萬塊對她家來說，可能是半年的生活費。

　　"我有錢。"他脫口而出。

　　江潯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不需要。"

　　"我不是那個意思..."江尋懊惱地抓了抓頭發(fā)，"就當是借你的，以后慢慢還..."

　　"然后呢？"江潯站起身，聲音顫抖，"讓你每天看著我為了還債拼命打工？讓我媽知道她的醫(yī)藥費是女兒向同學(xué)借的？"她深吸一口氣，"謝謝你的好意，但有些尊嚴，比錢重要。"

　　江尋啞口無言。月光下，江潯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但她站得筆直，像一棵不肯彎腰的小樹。

　　"我送你回家。"他最終說道。

　　江潯搖搖頭："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江尋沒有堅持。他走回摩托車旁，卻沒有離開，而是靠在車座上，遠遠守著她。直到凌晨一點，江潯才慢慢站起身，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家的方向。江尋保持著安全距離，看著她安全進入樓道，四樓的燈亮起又熄滅，才轉(zhuǎn)身離開。

　　他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市中心最高級的私立醫(yī)院——康和醫(yī)院。凌晨兩點十五分，他敲響了院長辦公室的門。

　　"陳叔叔，抱歉這么晚打擾您。"

　　陳院長是江父的老友，看著江尋長大的長輩。他披著睡袍，驚訝地看著深夜造訪的少年："小尋？出什么事了？"

　　"有個病人需要您親自看看。"江尋遞過那份被江潯揉皺的檢查報告復(fù)印件，"第二人民醫(yī)院的初步診斷，但我信不過他們的水平。"

　　陳院長戴上眼鏡仔細查看報告，眉頭漸漸皺起："情況不太好，需要盡快治療。這是你的...？"

　　"很重要的人。"江尋的聲音異常堅定，"請您安排最好的專家團隊，用最好的藥。費用我來付。"

　　"你父親知道嗎？"

　　"不需要他知道。"江尋從錢包里取出一張黑卡，"這是我的信托基金卡，密碼是我生日。所有治療費用直接從里面扣。"

　　陳院長欲言又止，最終嘆了口氣："好吧，明天一早我就聯(lián)系肝病科的劉主任，他是全國這方面的權(quán)威。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江尋，"病人總得知道自己被轉(zhuǎn)院了吧？"

　　江尋早有準備："我會想辦法說服她。另外..."他猶豫了一下，"請別讓病人和家屬知道是我安排的。就說是...醫(yī)院的研究項目，免費治療。"

　　第二天清晨，江潯頂著黑眼圈來到學(xué)校。剛進教室，她就看到課桌上放著一杯熱豆?jié){和兩個包子——是她常吃的那家早餐店的味道。旁邊還附著一張紙條："吃飽了才有力氣解決問題?！狫.X."

　　江潯環(huán)顧四周，江尋的座位空著。她不知道的是，此時的江尋正在康和醫(yī)院，與剛組建的專家團隊討論治療方案。

　　上午第三節(jié)課，江潯被叫出教室。走廊上站著一位穿白大褂的醫(yī)生，胸牌上寫著"康和醫(yī)院肝病科劉明"。

　　"江潯同學(xué)？"醫(yī)生和藹地說，"我們醫(yī)院有一個肝病早期干預(yù)研究項目，正在尋找合適的病例提供全程免費治療。第二人民醫(yī)院推薦了你母親的情況..."

　　江潯瞪大了眼睛："免費？"

　　"對，包括檢查、藥物和住院的所有費用。"劉醫(yī)生遞給她一份精美的宣傳冊，"項目由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資助，目的是收集亞洲人群肝病早期干預(yù)數(shù)據(jù)..."

　　江潯翻看宣傳冊，上面確實印著中美兩國醫(yī)院的logo，條款詳細列出了全部免費項目。這太完美了，完美得不像真的。

　　"為什么選我們？"她警惕地問。

　　劉醫(yī)生微笑："因為你母親的情況非常典型，而且發(fā)現(xiàn)得早，正是我們研究最需要的那種病例。"他頓了頓，"當然，完全自愿。如果你同意，今天下午就可以辦理轉(zhuǎn)院手續(xù)。"

　　江潯咬著嘴唇思考。母親昨晚痛苦的表情浮現(xiàn)在眼前，她最終點了點頭："我需要和我媽商量一下。"

　　"當然。"劉醫(yī)生遞上名片，"有任何問題隨時聯(lián)系我。"

　　江潯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與劉醫(yī)生交談的同時，江尋正站在走廊拐角處，默默注視著這一切。他手里握著手機，屏幕上顯示剛剛掛斷的通話記錄——"陳院長"。

　　當天下午，江潯說服母親接受了這個"天上掉餡餅"的機會。轉(zhuǎn)院手續(xù)辦得出奇順利，程靜被安排進了康和醫(yī)院最高級的單人病房，窗外是郁郁蔥蔥的庭院景觀。

　　"這...真的是免費的？"程靜躺在病床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江潯點點頭，心里同樣充滿疑惑。她注意到病房門口經(jīng)過的幾個護士不時往里面張望，竊竊私語著什么。

　　"聽說這個項目是董事會特批的..."

　　"劉主任親自帶隊呢..."

　　"病人什么來頭啊..."

　　江潯的疑慮更深了。

　　一周后的傍晚，江潯從醫(yī)院回學(xué)校的路上，遇到了江城。他靠在教學(xué)樓前的櫻花樹下，似乎專門在等她。

　　"聽說你母親病了？"江城開門見山，"在康和醫(yī)院？"

　　江潯警惕地看著他："你怎么知道？"

　　"我叔叔是那家醫(yī)院的董事。"江城推了推眼鏡，"有趣的是，我查了記錄，醫(yī)院根本沒有所謂的'中美研究項目'。"

　　江潯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意思是..."江城向前一步，聲音壓低，"有人在為你母親支付每天近萬元的醫(yī)療費，而且不想讓你知道。"

　　江潯的手心冒出冷汗。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J.X.江尋。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她強裝鎮(zhèn)定。

　　江城笑了，那笑容讓江潯不寒而栗："因為我堂哥對你是認真的。而江家的人，不該對你這樣的人認真。"

　　"我這樣的人？"

　　"很快你就會明白了。"江城意味深長地說，"順便一提，董事會下周來視察，江叔叔會親自宣布江尋畢業(yè)后去英國的消息。"他轉(zhuǎn)身離開前，丟下最后一句話，"你覺得他會為了你反抗家族嗎？"

　　江潯站在原地，春風(fēng)吹落櫻花，飄落在她的肩頭。她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公園長椅，江尋說"我有錢"時眼中的急切。一個大膽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形。

　　第二天午休，江潯徑直走向圖書館角落——江尋常待的地方。果然，他正趴在桌上小憩，面前攤開著一本醫(yī)學(xué)雜志，頁面停留在"肝硬化早期干預(yù)"的文章上。

　　江潯輕輕敲了敲桌面。江尋立刻驚醒，看到是她，迅速合上雜志。

　　"康和醫(yī)院的'研究項目'，是你安排的。"這不是疑問句。

　　江尋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慌亂，隨即恢復(fù)平靜："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醫(yī)療費一天一萬，你付的。"

　　"誰告訴你的？"江尋皺眉，隨即恍然，"江城。"

　　江潯深吸一口氣："為什么幫我？"

　　江尋移開視線："說了不是我。"

　　"那這是什么？"江潯一把抓過那本醫(yī)學(xué)雜志，"突然對肝病學(xué)感興趣了？"

　　江尋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好吧，是我。但你別無選擇，不是嗎？"

　　這句話刺痛了江潯。是的，她確實別無選擇。母親需要最好的治療，而她負擔不起。

　　"我會還你的。"她低聲說，"每一分錢。"

　　"隨你便。"江尋聳聳肩，"不過在那之前..."他從書包里掏出一疊紙，"這是劉主任要的，你母親過去三年的體檢報告。明天記得帶去醫(yī)院。"

　　江潯接過文件，發(fā)現(xiàn)每一份都按時間順序排好，重要數(shù)據(jù)還用黃色熒光筆標出。這種細致入微的體貼，與江尋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謝謝。"她輕聲說。

　　江尋搖搖頭："不必。我只是..."他頓了頓，"討厭看到你哭。"

　　兩人之間突然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遠處傳來上課預(yù)備鈴的聲音，江潯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卻被江尋叫住。

　　"江潯。"他的聲音異常認真，"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要離開一段時間，你會想我嗎？"

　　江潯的心跳突然加速："你要去哪？"

　　"可能英國。"江尋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我爸安排的。"

　　江城的話浮現(xiàn)在腦?！?你覺得他會為了你反抗家族嗎？"江潯強迫自己保持平靜："那是好事。什么時候走？"

　　"還沒定。"江尋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顫抖的手指上，"所以，會想我嗎？"

　　"不會。"江潯轉(zhuǎn)身走向門口，生怕多待一秒就會泄露真實情緒，"我們本來就不是什么特別的關(guān)系。"

　　她沒有看到身后江尋黯淡下來的眼神。

　　放學(xué)后，江潯照例去醫(yī)院陪母親。推開病房門，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病床前站著一位陌生中年男子——西裝革履，氣場強大，正在與劉醫(yī)生交談。聽到開門聲，男人轉(zhuǎn)過身來。

　　那是一張與江尋有七分相似的臉，只是更加成熟冷峻，眼神銳利如鷹。

　　"這位就是患者的女兒吧？"男人微笑著問。

　　劉醫(yī)生點點頭："是的，江先生。這就是我跟您提到的江潯同學(xué)。"

　　"江？"男人的表情突然變了，"哪個江？"

　　江潯不明所以："三點水的'潯'，江潯。"

　　男人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他仔細打量著江潯的臉，似乎在尋找什么蛛絲馬跡。半晌，他轉(zhuǎn)向劉醫(yī)生："治療方案就按你說的辦。費用不用擔心。"

　　說完，他大步走向門口，經(jīng)過江潯身邊時，腳步微微一頓："你父親叫什么名字？"

　　江潯愣住了："我父親很早就過世了。"

　　男人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沒有再說什么，離開了病房。

　　劉醫(yī)生松了口氣："江潯同學(xué)，這位是醫(yī)院的董事長江先生。他剛好來視察，聽說你母親的情況后，特意過來看看。"

　　江潯的心沉了下去。江董事長...江尋的父親？

　　她望向窗外，正好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走向一輛黑色奔馳。車門打開的一瞬間，她隱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側(cè)臉——江城坐在車里，對江董事長說著什么。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攫住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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