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島的清晨是被海浪聲推醒的。淡青色的天光漫過窗欞,木格窗欞上停著幾粒細白的鹽霜。
灶間已傳來柴火燃燒的噼啪輕響和溫煦的暖意。顧承嶼背對著門口,寬肩窄腰在熹微的光線下拓出剪影。他只穿了件舊麻布無袖汗背心,麥色臂膀流暢飽滿,正熟練地用長柄鐵鉗撥弄著小土灶膛內(nèi)的柴禾。干燥的木柴燒得噼啪作響,跳躍的火星子在半明半暗的空間里飛舞。
“醒了?” 他頭也沒回,低沉的聲音帶著清晨特有的沙啞顆粒感,輕易蓋過了柴火的微響。他準(zhǔn)確地感知到了她倚在門框邊的存在。
蘇晚沒應(yīng)聲,趿著自編的草拖鞋慢慢走近灶邊。小小的灶間被煙火氣蒸得暖烘烘的,空氣里有種令人安心的松木燃燒氣息和海鹽特有的微咸。
土灶上搭著鐵絲網(wǎng),幾條處理得極干凈的黃魚并排躺著,魚皮已被細心地劃開菱形小口,正滋滋滲出透明油珠。顧承嶼用指尖捏起鹽粒和一種島上特有的淡紫色小花碎末,均勻撒在魚肉上。那姿態(tài)隨意又專注,像在做一件極鄭重的事。
她從身后伸出手,環(huán)住他精瘦的腰身。臉頰貼在他微汗的、散發(fā)著潔凈陽光味道的背脊上,體溫穿透薄薄的麻布熨帖過來。
“魚快好了?!?他身體微頓,覆上她環(huán)在腰間的手背拍了拍。那只手帶著薄繭,暖而干燥。
蘇晚踮起腳尖,下巴擱在他肩窩處。鐵網(wǎng)上魚皮已酥黃焦脆,邊緣卷起微翹,誘人的焦香混著淡雅的花香、咸鮮的海味爭先恐后地往鼻子里鉆?!昂孟??!?她輕輕咕噥,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軟糯。
顧承嶼側(cè)過臉,正撞上她近在咫尺、含著笑意的澄澈目光。他嘴角勾起很小的弧度,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縱容。灶膛的火光跳躍在他眼底深處,映出一抹罕見的溫柔暖色。
他利落地用鐵鉗夾起一條烤得最透亮油潤的魚尾,手腕微旋,魚身在空中漂亮地翻了個個兒,精準(zhǔn)落在旁邊洗干凈的寬大芭蕉葉上。焦脆的魚皮發(fā)出悅耳的微響。
“小心燙。” 他將芭蕉葉遞到她面前,又不由分說地握著她手腕,小心地挪開靠近灶膛的裙角。
烤魚的熱氣騰騰涌上來,帶著霸道又溫柔的香氣。顧承嶼不知從哪里摸出兩個洗得發(fā)亮的椰子,用那把隨身短刀精準(zhǔn)地削掉頂部一小塊硬殼,鑿開兩個小孔,插上中空的蘆葦桿。清冽微甜的椰汁清香瞬間彌漫開來,沖淡了灶間的煙火氣。
蘇晚捧著沉甸甸的椰子,小口啜飲著沁甜的汁水。顧承嶼則用短刀極快地剔下大塊雪白的魚肉,沒有一根小刺,仔細地放進芭蕉葉中心干凈的位置。他先挑了最靠近魚腹、最嫩滑的一塊魚肉,沾了沾葉片上混合著烤出的魚油和小花末的天然“調(diào)味汁”,遞到她嘴邊。
她湊過去咬住那塊魚肉。表皮焦酥無比,內(nèi)里卻飽滿嫩滑,滾燙鮮香瞬間在舌尖炸開,混合著海鹽的咸鮮、小花奇特的清冽微甘。她滿足地瞇起眼睛,腮幫子鼓鼓囊囊地嚼著,像只饜足的貓。嘴邊沾了一點金色的油漬和淡紫色的小花碎末。
顧承嶼靜靜看著,目光在她微微鼓起的腮幫子和染上油漬的唇角落定。他沒說話,只是伸出拇指指腹,動作極其自然地在她的唇角輕輕一抹,蹭掉了那一點油光和花屑。指腹帶著薄繭和常年持刀留下的微硬痕跡,拂過她唇畔柔軟的肌膚,帶來一陣細微的麻癢。
蘇晚鼓著嘴,睜大眼睛瞪他,卻忍不住漾開一個更大的笑容。晨光從木窗縫隙漏入,細細碎碎地灑在她頰邊淺淺的梨渦里。
日頭漸高,陽光毒烈起來。院子一角用幾根粗竹竿和防水帆布支起的簡易棚子下,是絕佳的蔭涼。
顧承嶼盤腿坐在草席上,結(jié)實的手臂肌肉在搬運修理漁具的勞作后微微賁張,肩頭搭著一條擦汗的舊布巾。他面前攤開一張巨大破舊的漁網(wǎng),深棕色的麻繩粗糲結(jié)實。
蘇晚坐在他對面,學(xué)著顧承嶼的樣子,拿起一段斷開的網(wǎng)繩和粗大的鋼針。這比針線活難多了,粗硬的繩索磨得她細白的手指肚生疼,鋼針也格外笨重。
“別用蠻力。” 顧承嶼停下手中的動作,長手伸過來,輕易地就握住她僵硬的手腕。他的掌心溫?zé)岫€(wěn)定,帶著海風(fēng)的粗糲感。
他調(diào)整她握針的姿勢,帶著薄繭的食指指腹輕輕點過她過于用力捏緊繩索的指尖關(guān)節(jié)?!澳筮@兒,太緊反而勒手?!?聲音低沉,如同貼著她耳廓震蕩。
他又拿起自己手上穿好的那段,給她示范?!翱?,針從破口這邊的繩股里斜著穿過去,兜住下一股,” 他動作不急不徐,鋼針在他手里靈活得像有了生命,“拉緊后打個結(jié),最后用火燒一下斷口收尾?!?/p>
蘇晚仔細盯著他的手勢,笨拙地學(xué)著嘗試。鋼針在她手里依然不聽話,粗糙的繩頭還把她細嫩的拇指關(guān)節(jié)磨紅了一片。她皺著小鼻子,嘟囔道:“它欺負(fù)我?!?/p>
顧承嶼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他沒作聲,只是伸出手,拿走了她手中那段纏亂的繩子和鋼針。指腹不經(jīng)意擦過她微紅的拇指關(guān)節(jié),他的動作頓了頓。隨即,他低下頭,極快地用自己的拇指指腹在那片被磨紅的皮膚上快速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揉按了兩下。
那感覺微刺,但更多的是他指腹的溫?zé)岷鸵环N奇特的、笨拙的體貼。
他把被蘇晚弄亂的繩結(jié)挑開理順,又拿起一個修好的小木梭子塞進她手里:“拿穩(wěn)這個。”
蘇晚依言握住涼滑的木梭子。顧承嶼握著她的手腕,另一手捏著鋼針,極其耐心地牽引著她的手穿過繩股的破隙。他的手臂環(huán)在她身側(cè),像為她筑起一個支撐的港灣。陽光被帆布過濾,光斑在他低垂專注的眉宇間跳躍。她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混合著汗水、陽光和海鹽的氣息,一種令人安心的味道。
不知過了多久,一小段破損的漁網(wǎng)在她手中、在他的引導(dǎo)下,終于被成功修補上。雖然針腳歪歪扭扭,遠不如顧承嶼的細密工整,但終究牢固地連在了一起。
“成了!” 蘇晚驚喜地低呼,舉起手中那截小有成就的漁網(wǎng)段,眼里亮晶晶的。指尖那片微紅似乎也被這份小小的成就感驅(qū)散了。
顧承嶼看著她孩子氣的興奮模樣,抬手,極其自然地用指背拂開了滑落在她額邊的一縷碎發(fā),動作輕得像拂開一片羽毛。他的目光落在她指尖的磨紅上,轉(zhuǎn)開了視線,狀似隨意地拿起水瓢,沖洗干凈手,遞給她:“涼水沖沖,好得快些?!?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關(guān)切。
西斜的日頭給椰林鍍上了一層濃郁的金紅,海風(fēng)送來了白晝燥熱消散后的第一縷清涼。
顧承嶼高大的身影在前方,扛著一只裝滿了新鮮海貨的大號草筐。蘇晚跟在他身側(cè),抱著兩只熟透泛著馨香的木瓜,腳步輕快得幾乎要蹦跳起來。長長的麻花辮垂在肩頭,隨著腳步掃過藍印花布裙的裙擺。她的額頭和鼻尖都沾著薄汗,在夕陽下閃閃發(fā)光。
路過村落邊那棵枝葉極其繁茂的巨大老榕樹時,顧承嶼停下腳步,將沉重的草筐放在樹根下盤虬臥龍的根須上。榕樹濃密的華蓋之下,不知何時多了一只用細韌藤條和舊帆布仔細編織成的秋千椅,穩(wěn)穩(wěn)地掛在兩根粗壯的橫枝之間。繩結(jié)打得極為講究結(jié)實。
蘇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試試?” 顧承嶼抬手擦了下額角的汗,示意她去坐。
她將懷里的木瓜小心放在草筐旁邊,幾乎是雀躍地坐了上去。藤椅隨著她的體重輕微搖晃,發(fā)出好聽的、細微的吱嘎聲。
顧承嶼走到她身后。他寬厚的手掌握在吊繩上,穩(wěn)穩(wěn)施加力道。藤椅便帶著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仫w向灑滿金紅碎光的榕樹華蓋邊緣,再被溫柔的力量牽引著,悠悠地蕩回濃蔭最深的懷抱。晚風(fēng)恰到好處地拂過她帶汗的臉頰和頸項,舒服得讓她長長舒了一口氣。
夕陽穿透層層疊疊的榕樹葉子,金紅的光斑在他專注推繩的手背上移動,落在他線條堅毅的側(cè)臉上,柔和了那份硬朗。蘇晚微微后仰著頭,笑容明媚,夕陽的金粉細細描摹著她眼底閃爍的光和微微嘟起的飽滿唇線。
“高一點?” 他低聲問,聲線被晚風(fēng)吹得微散。
她用力點頭:“嗯!” 眼睛彎成了月牙。
腳下的力道陡然加重了一些。藤椅劃出更悠長的弧線,掠起的風(fēng)更大更清涼了,裙擺和發(fā)梢都被吹拂起來。蘇晚忍不住發(fā)出了清脆的低低驚呼與笑聲。
就在秋千蕩向最高處,金紅的夕陽幾乎與她視線齊平的剎那——
“顧承嶼!” 她忽然回頭喊他名字。
他穩(wěn)穩(wěn)控著秋千的手略一收緊,深邃的眸光迎向她被落日勾勒得璀璨無比的眉眼。
光影在他臉上迅速變幻,映亮了他微微上揚的嘴角。蘇晚望著他那雙從未笑得如此明顯、被夕陽染成暖褐色的眼睛,后面的話一下子忘了說出口。巨大的幸福感像海浪一樣溫柔地拍打著她的心房,填滿了每一個角落。
蕩回的秋千穩(wěn)穩(wěn)地再次沉入清涼濃蔭。顧承嶼手上力道漸收,讓椅子輕柔地停下來。他將系在腰間的水囊取下,旋開蓋子遞過去,動作自然得像呼吸。夕陽熔金,沉甸甸地壓在海平線上方,將兩人的影子在老榕樹盤錯的虬根上拉得老長,溫柔地疊在一起。海風(fēng)穿過椰林,傳來歸鳥嘰啾的鳴叫,遠處隱約傳來村人呼喚孩童歸家的悠長鄉(xiāng)音。
沒有多余的情話,只是他遞來的清水,藤椅殘存的微晃,和他手背上尚未被晚風(fēng)吹干的咸澀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