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眠者的星空
陳頌沒想到會再次在深夜的美術(shù)室遇見何安。
已經(jīng)過了熄燈時間,整棟教學(xué)樓只剩下安全出口的幽綠光亮。她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懷里抱著那本被父親撕破的速寫本——今晚的爭吵格外激烈,酒瓶砸在墻上時飛濺的玻璃劃傷了她的腳踝。推開美術(shù)室的門,月光透過天窗傾瀉而下,像一汪靜止的牛奶。
然后她看見了何安。
他蜷縮在角落的石膏像旁,白襯衫被月光漂得發(fā)藍,手里攥著一個已經(jīng)空了的藥瓶。聽到動靜時他猛地抬頭,左耳的助聽器沒有戴,散落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
"你怎么——"
"你怎么——"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沉默。陳頌注意到地上散落的相紙,全是夜間拍攝的星空,但每張都被粗暴地劃上了黑色記號,仿佛要把星星一顆顆戳滅。
何安突然站起來,腳步虛浮得像個醉漢。他抓住陳頌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她皺眉,卻不是為了施暴——他的手指正按在她的脈搏上,眼睛死死盯著她腳踝的血跡。
"醫(yī)務(wù)室。"他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
陳頌搖頭:"校醫(yī)不在。"
"我知道應(yīng)急箱在哪。"
他們像兩個夜游的幽靈穿過走廊。何安的步伐越來越不穩(wěn),有兩次差點撞上消防栓。陳頌聞到他呼吸里的苦味,不是酒精,而是那種藥片的化學(xué)苦澀。
醫(yī)務(wù)室的鎖對何安來說形同虛設(shè)——他從口袋里摸出鑰匙時,陳頌才想起校醫(yī)是他姑姑。室內(nèi)消毒水的氣味比白天濃烈十倍,何安翻找柜子的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
"坐下。"他指著診療床,自己卻踉蹌了一下。
陳頌看著他顫抖的手指擰開碘伏瓶蓋,液體灑出來大半。她奪過棉簽:"你吃了多少片?"
"三片。"何安靠在墻上慢慢滑坐在地,"佐匹克隆。應(yīng)該睡著的。"
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切割出條紋狀的陰影。陳頌蹲下來與他平視,發(fā)現(xiàn)他的瞳孔擴張得異常大,像兩個吞噬光線的黑洞。她忽然明白那些被劃破的星空照片意味著什么——失眠者的憤怒,對永遠無法觸及的安眠的絕望。
"為什么是星空?"她輕聲問。
何安的眼睫顫動了一下:"小時候我媽說,耳聾的人聽不見聲音,但能看見更多星星。"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著線,"騙人的。我只能聽見電流雜音,和——"
他突然噤聲,但陳頌知道他想說什么。和玻璃碎裂的聲音。和尖銳物品劃過皮膚的聲音。和所有那些他不愿回憶卻無法忘記的聲音。
陳頌從急救箱里找出葡萄糖口服液,掰開玻璃瓶的瞬間,何安的肩膀明顯抖了一下。她猶豫片刻,將瓶子輕輕貼在他喉結(jié)上——就像那天在暗房讓他"聽"顏色一樣。
"喝掉。"她用手指在他掌心寫道。
何安順從地咽下糖水,喉結(jié)上下滾動。陳頌注意到他脖子上有道細長的舊疤,像被什么鋒利物品抵過。她鬼使神差地觸碰那道傷痕,何安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但很快又松開,轉(zhuǎn)而從口袋里掏出什么。
是一管顏料。真正的鈷藍,管身上貼著標(biāo)準(zhǔn)色號標(biāo)簽。
"給你。"他的聲音還是很啞,"別再被踩扁了。"
陳頌接過顏料,金屬管身還帶著他的體溫。她忽然想起什么,從書包里掏出那本被撕破的速寫本,翻到最新一頁——上面畫著何安在暗房的樣子,她特意用了夸張的橘色表現(xiàn)燈光。
"交換。"她說。
何安盯著畫像看了很久,久到陳頌以為他睡著了。當(dāng)他終于抬頭時,月光正好照進他眼里,那些棕色的虹膜突然變得透明,像兩滴融化的琥珀。
"我聽見了。"他說。
"什么?"
"你畫畫的聲音。"何安指著自己的左耳,"鉛筆在紙上摩擦,是種很輕的沙沙聲,像..."他尋找著比喻,"像你調(diào)色時刮顏料的聲音。"
陳頌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大聲。她不知道何安的殘余聽力能捕捉到這種細微動靜,更不知道他一直在聽。聽她畫畫,聽她調(diào)色,聽所有那些她以為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時刻。
醫(yī)務(wù)室的掛鐘指向凌晨三點。陳頌幫何安包扎腳踝時,發(fā)現(xiàn)他小腿上也有傷疤——不是自殘那種整齊的切口,而是不規(guī)則的撕裂傷,像被什么重物砸過。
"我爸,"何安突然說,"喜歡扔?xùn)|西。"
這句話像把鑰匙,咔噠一聲打開了某扇緊鎖的門。陳頌的棉簽停在半空,碘伏滴在床單上,暈開一片棕黃。
"我媽媽走后,他開始收集玻璃制品。"何安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最喜歡在半夜砸,說這樣能聽見'音樂'。"
陳頌想起父親醉酒后摔酒瓶的樣子,那些飛濺的碎片如何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像一場殘忍的雪。她輕輕握住何安的手腕,那里有個月牙形的疤——現(xiàn)在她知道是什么留下的了。玻璃杯的底座。
"上周三,"何安突然說,"你調(diào)色時哼了首歌。"
陳頌完全不記得這事。
"跑調(diào)了。"何安嘴角微微上揚,"但很好聽。"
晨光開始滲入百葉窗。陳頌看著何安在光線中逐漸清晰的臉,突然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看見彼此——沒有校規(guī),沒有偽裝,只有兩個帶著傷痕的失眠者,和那些說不出口的痛楚。
她拿出鈷藍顏料,在診療記錄本背面涂了一小片天空,然后指著空白處看向何安。
他接過筆,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