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裂縫中的光
晨光將玻璃杯照成通透的琥珀時,陳頌發(fā)現那顆種子裂開了細縫。她屏住呼吸,看嫩芽如嬰兒拳頭般蜷曲著頂開種皮,白得近乎透明。何安在身后擺弄老式咖啡機,蒸汽聲里混著助聽器細微的電流雜音——自從聽證會那次錄音事件后,那設備就落下了間歇性耳鳴的毛病。
"像不像宇宙大爆炸的慢鏡頭?"陳頌把杯子舉到陽光里。
何安遞來咖啡,杯沿蹭著杯沿:"更像你拆顏料包裝的樣子。"
兩人笑到一半被敲門聲掐斷。貓眼里是美術老師花白的頭發(fā),懷里抱著牛皮紙袋,腋下夾著卷成筒的《藝術周刊》——封面赫然印著陳頌獲獎的照片,標題是【色盲少女顛覆調色盤】。
"組委會找不到你,電話打到學校了。"老師把獎杯放在空畫架上,"新星獎,附贈專業(yè)畫室三個月使用權。"
銅質獎杯觸手冰涼,底座刻著獲獎作品名:《裂縫中的向日葵》。陳頌記得那幅畫——用燈塔粉筆灰混著鐵銹,在病歷本背面涂的,后來被何安偷偷寄去參賽。
"畫室在藝術區(qū)C座。"老師壓低聲音,"但有個條件..."
他展開周刊內頁。報道下方附著則聲明:【何林珊醫(yī)學博士質疑獲獎者精神狀態(tài),已申請醫(yī)療聽證會】。配圖是何安母親舉著陳頌的童年病歷,站在法院臺階上,像舉著面勝利的旗幟。
咖啡在陳頌胃里凝成冰塊。她看向何安,他正摩挲著助聽器邊緣——那里有道新添的刮痕,是昨天摔的。
"畫室還要嗎?"老師問。
何安突然抓起鑰匙:"現在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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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區(qū)的玻璃幕墻將陽光折射成七彩匕首。C座307畫室空曠得能聽見灰塵碰撞的聲音,北面整堵落地窗外是廢棄鐵軌,野葵花在枕木間瘋長。陳頌推開窗,風裹著鐵銹味灌進來,掀動墻角堆著的蒙塵畫布。
"像不像..."何安話說一半頓住。
"燈塔。"陳頌接口。她已蹲在地上擠顏料——校醫(yī)姑姑今早寄來的全套新色,標簽全被撕掉了。
爭執(zhí)在傍晚爆發(fā)。起因是陳頌用消防栓在墻面噴了幅濕壁畫:兩個跳海的人影被葵花籽托起,背景是流動的青橙色。何安卻堅持要覆蓋:"太容易被當成證據!"
"那就讓他們看!"陳頌把噴罐砸進顏料桶,"我的畫從來不是證據,是宣言!"
鈷藍與赭石在桶里炸開渾濁的漩渦。何安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嚇人:"醫(yī)療聽證會一旦判定你無自主能力,監(jiān)護權會落到我母親手里!"
陳頌的呼吸凝滯了。她看著顏料順桶壁緩緩下滑,像凝固的血淚。何安左耳的助聽器突然爆出刺耳鳴響,他猛地扯下設備摔在地上,金屬外殼彈跳著滾進角落。
死寂中,陳頌彎腰撿起助聽器。外殼裂縫滲出電解液,帶著化學品的苦澀氣味。她掏出隨身攜帶的修補工具——細銅絲、樹脂膠、從舊收音機拆下的微型電容——跪在滿地狼藉中開始修復。
"十二歲那年,"何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她就這樣摔了我的第一個助聽器。"
陳頌抬頭,看見他指著窗外鐵軌:"因為我逃課去拍軌道縫里的野花。"
暮色在兩人之間流淌。陳頌將修好的助聽器戴回他耳上,指尖停留在月牙形疤痕:"現在它記錄了兩次革命。"
和解在銅絲纏繞中完成。他們用抹刀刮下墻面未干的濕壁畫,混進松節(jié)油調成新顏料。當何安母親在第二天中午推門而入時,看見的是滿地絢麗的混沌——陳頌正將整桶青橙混合液潑向白墻,飛濺的色塊如同宇宙初生時的星云。
"醫(yī)療聽證會定在下周一。"母親的聲音像手術刀劃開畫室的空氣,"陳頌需要接受全套精神評估。"
何安擋在陳頌身前,手上還沾著群青顏料:"她不需要。"
母親從鉑金包里抽出文件:"法院簽發(fā)的強制令。"紙張拍在顏料桶上,邊緣迅速被浸透,"或者..."她突然放軟語調,"你跟我回醫(yī)院復查聽力,我撤回申請。"
陳頌的抹刀掉在地上。她看見何安的脊背僵直如鐵——醫(yī)院是他最深的噩夢,那些貼著電極片的夜晚,儀器嗡鳴聲曾讓他嘔吐到虛脫。
"好。"何安說。
母親勝利的微笑尚未展開,陳頌突然撿起抹刀,蘸滿青橙顏料涂在強制令上:"再加個條件。"她直視那雙冰冷的眼睛,"您親自當我的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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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生安排在次日下午。何安母親端坐高腳凳上,白大褂扣得一絲不茍。陳頌卻遞給她一件舊工裝外套:"換上這個。"
"為什么?"
"您兒子最常穿的顏色。"
母親的表情出現第一道裂痕。陳頌在調色盤堆砌厚重的赭石與熟褐——監(jiān)獄欄桿的顏色,病歷檔案柜的顏色,何安童年照片背景墻的顏色。
"聊聊何安吧。"陳頌的畫筆刮過畫布,"他怕黑嗎?"
"怕噪音。"母親糾正,"所以總戴著降噪耳機。"
"但您摔了他三個助聽器。"
畫筆突然折斷。母親猛地站起,工裝外套滑落在地:"那不是助聽器!是讓他逃避現實的玩具!"她指著自己耳朵,"真正的聽力障礙需要科學治療,不是..."
"不是用相機拍野花?"陳頌替她說完。
畫室陷入危險的寂靜。陳頌繼續(xù)涂抹,這次用了大片冰冷的銀灰——像何安母親平板電腦的背殼顏色。
"十二歲生日那天,"陳頌的筆鋒突然變輕,"您送了他什么?"
母親攥著工裝外套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白。窗外有火車經過的轟鳴,震得顏料瓶微微顫抖。
"住院通知單。"她吐出這個詞時像吐出一枚刀片,"他需要系統(tǒng)治療..."
"因為他在父親葬禮上笑了?"
母親的表情徹底碎裂。陳頌的畫筆停在畫布中央——那里有張模糊的男孩面孔,眼睛位置是兩個黑洞。
"那不是笑!是面部神經抽搐!"母親的嘶喊撞在墻壁上,"他父親從醫(yī)院天臺跳下去時,他就在樓下拍照片!相機里全是血泊的構圖特寫!"
顏料刀當啷落地。陳頌終于明白何安那些整齊的傷疤從何而來——不是玻璃制品,是父親墜樓時飛濺的碎骨與水泥塊。
"他需要遺忘。"母親的聲音突然枯竭,"可你偏要讓他記得..."
畫室門被踹開。何安站在逆光里,腳下躺著摔碎的石膏像——他根本沒去醫(yī)院。
"我從來沒忘。"他走向畫架,抓起刮刀捅進畫布,"是您不敢看。"
畫布中央被撕裂,露出底層的《裂縫中的向日葵》——那是陳頌最早被覆蓋的作品。金燦燦的花盤從裂縫中探出,根系纏繞著半副破碎的助聽器。
母親踉蹌后退,撞翻顏料架。群青與朱紅潑上她的白大褂,像綻開的血與淤青。她逃出畫室時,工裝外套遺落在滿地油彩中,口袋里掉出個小玻璃瓶——里面用福爾馬林泡著一朵枯萎的向日葵。
何安撿起瓶子,對著陽光轉動:"我十歲那年種的...她說病菌會傳染。"
陳頌握住他沾滿顏料的手。兩人站在狼藉的畫室中央,看夕陽將滿地顏料蒸騰成迷幻的霧氣。玻璃瓶里的葵花標本懸浮在金色溶液里,花瓣邊緣卷曲如求救的手。
"還種嗎?"何安突然問。
陳頌踢開腳邊的強制令文件,露出下面潮濕的水泥地。她用刮刀撬開一條縫,將那顆發(fā)芽的種子埋進去:"這次種在裂縫里。"
路燈亮起時,他們靠著墻看自己的影子在顏料灘里拉長變形。何安的助聽器又發(fā)出雜音,這次像遙遠的潮聲。陳頌將耳朵貼上去聽,突然說:
"是青橙色。"
"什么?"
"潮聲的顏色。"她用手指在空中畫了道波浪,"原來它一直在你耳朵里。"
深夜,陳頌在獲獎證書背面涂改。官方標題《裂縫中的向日葵》被劃掉,她寫上新的名字: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