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guān)的水晶燈在暮色里投下冷光,美利堅踢掉沾著雨漬的運動鞋,卻在看見客廳沙發(fā)上并排坐著的父母時猛地頓住腳步。父親指尖夾著雪茄,煙灰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顫巍巍將落未落;母親涂著酒紅指甲油的手攥著香奈兒手包,鱷魚皮紋路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他們本該在巴黎參加時裝周,或是在摩納哥的游艇派對上搖晃香檳杯。
“回來了?”父親頭也沒抬,聲音像被凍干的冰碴。
美利堅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你們怎么突然回來”,眼前就炸開一團刺目的光。水晶杯擦著他鬢角飛過,在身后的雕花木門上撞得粉碎,冰蘇打混著橙片殘渣濺了他一肩,玻璃碴子叮叮當當?shù)貪L到腳邊,映出他錯愕的臉。
“發(fā)什么瘋?”他抹了把臉頰,黏膩的液體里混著細小的玻璃碎片,劃得皮膚生疼。
母親突然站起來,手包“啪”地摔在茶幾上,愛馬仕絲巾滑落肩頭,露出香肩處青紫的指痕:“發(fā)瘋?該問你發(fā)什么瘋!”她抓起茶幾上的平板電腦狠狠砸過來,屏幕在半空劃出銀白的弧線,“三一學(xué)校的監(jiān)控拍到你了——跟那個穿得像乞丐的俄國小子勾肩搭背?還把限量版的傘送他?”
平板電腦砸在美利堅腳邊,屏幕瞬間裂成蛛網(wǎng)。他想起下午俄羅斯撐著新傘走進地鐵站時,回頭那一眼里映著的水光,突然覺得喉嚨發(fā)緊:“他叫俄羅斯,不是什么‘俄國小子’?!?/p>
“還敢頂嘴?”父親終于抬眼,西裝袖口的百達翡麗腕表在燈光下閃著冷光,“我們花大價錢把你送進三一,是讓你跟貧民窟的雜種稱兄道弟的?上個月你為了他跟校董兒子打架,現(xiàn)在又把我托人從倫敦拍賣會拍回來的傘送人——美利堅,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
“他不是雜種!”美利堅的聲音陡然拔高,雨水和爭吵讓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你們除了錢還懂什么?他比你們所有人都干凈!”
“干凈?”母親尖利地笑起來,抓起桌上的水晶煙灰缸就要砸過來,被父親一把按住。她甩開丈夫的手,胸口劇烈起伏:“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檔案部查到了,他在孤兒院待過,13歲就因為打人進過少管所!這種人跟你走得近,不是圖你的錢就是想攀高枝——”
“夠了!”美利堅猛地打斷她,眼前閃過俄羅斯在實驗室里拽住他手腕時,掌心那層薄薄的繭子,還有他切黑面包時,小心翼翼把掉在桌上的面包屑捏起來吃掉的樣子,“你們根本不了解他!”
父親突然站起身,190公分的身高投下巨大的陰影,雪茄味混著威士忌的氣息撲面而來:“我不需要了解他。明天開始,你轉(zhuǎn)學(xué)到瑞士的萊蒙學(xué)院,我已經(jīng)跟校長打過招呼了?!?/p>
“我不轉(zhuǎn)學(xué)!”美利堅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門板,“我要留在三一!”
“由不得你。”父親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他打了個響指,客廳角落的保鏢立刻上前。美利堅這才注意到陰影里站著的黑衣人,他們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著家伙。
“你們不能這樣!”美利堅掙扎著去夠玄關(guān)的傘架,那里本該放著他常用的Burberry格紋傘,現(xiàn)在卻空空如也——他今天把唯一的備用傘給了俄羅斯。這個認知讓他心里一慌,聲音也帶上了一絲顫抖,“我跟俄羅斯是朋友,你們不能因為他窮就……”
“朋友?”母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重新坐下時,香奈兒套裝的褶皺里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你以為你是在拍偶像?。课腋嬖V你,美利堅,我們家的朋友要么是洛克菲勒家族的繼承人,要么是摩根財團的董事——跟那種人混在一起,只會臟了我們家的血統(tǒng)!”
父親揮了揮手,保鏢上前抓住美利堅的胳膊。昂貴的手工襯衫在拉扯中撕裂,露出鎖骨處淺淺的紅痕——那是上次化學(xué)實驗時,俄羅斯拽他躲避燒杯碎片留下的。這個細節(jié)讓他突然爆發(fā)出一股蠻力,掙脫開保鏢的手,抓起地上一塊較大的玻璃碎片抵在自己手腕上:“你們要是敢讓我轉(zhuǎn)學(xué),我現(xiàn)在就——”
“你敢!”母親尖叫起來,眼角的精致妝容被淚水暈開一道痕跡。父親的臉色也沉了下來,雪茄終于“啪”地掉在地毯上,燙出一個焦黑的洞。
僵持間,玄關(guān)的門鈴?fù)蝗豁懥恕6_恕_恕谒兰诺目蛷d里顯得格外突兀。
所有人都愣住了。父親對保鏢使了個眼色,黑衣人抽出腰間的電擊棍,小心翼翼地透過貓眼往外看。
“誰?”父親沉聲問。
門外傳來一個有些發(fā)緊的聲音,隔著門板顯得悶悶的:“我……我找美利堅?!?/p>
是俄羅斯。
美利堅的心臟猛地一縮,他看見母親瞬間煞白的臉,還有父親眼里驟然升起的怒意。他想沖過去開門,卻被保鏢死死按住。
“滾!”父親對著門板怒吼,“這里不歡迎你!”
門外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輕微的窸窣聲。美利堅聽見俄羅斯似乎蹲了下來,接著是紙張被雨水浸濕的聲音,還有……玻璃珠滾動的輕響?
“我把傘還給你。”俄羅斯的聲音比剛才更輕,帶著雨水的潮氣,“還有……這個?!?/p>
保鏢猛地拉開一條門縫,只見門口的地墊上放著那把嶄新的黑傘,傘柄下壓著一個小小的鐵盒,盒蓋上沾著幾片濕漉漉的楓葉。鐵盒旁邊,散落著幾顆彩色的玻璃彈珠,在玄關(guān)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
那是上次在花園里,欺負俄羅斯的男生搶走的彈珠,美利堅幫他搶回來后,他一直攥在手里的東西。
“他走了。”保鏢撿起傘和鐵盒,關(guān)上門。
美利堅看著那把傘,傘面上還掛著水珠,像誰的眼淚。他掙脫開保鏢,搶過鐵盒打開——里面沒有信,只有半塊用紙巾包著的黑面包,面包上用巧克力醬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字母:“THX”。
“謝謝”的縮寫。那個說自己“不擅長說謝謝”的少年,用最笨拙的方式,送來了他能拿出的全部。
母親突然沖上來,一把奪過鐵盒扔在地上,黑面包滾到美利堅腳邊,被他慌亂中踩碎了一角?!澳憧纯?!你看看這就是你交的朋友!拿半塊餿面包來惡心我們?”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眼淚終于決堤,“你知不知道今天董事會上,老約翰遜指著我鼻子說,看見我兒子跟要飯的混在一起?你想讓我們家被整個上流社會笑話嗎?”
父親撿起地上的傘,看了看品牌標簽,突然冷笑一聲,將傘狠狠砸在地上,用鱷魚皮皮鞋反復(fù)碾軋。傘骨發(fā)出“咔嚓咔嚓”的斷裂聲,嶄新的皮革面很快被踩得稀爛,混著泥水,像一朵被揉碎的花。
“不——!”美利堅撲過去想搶,卻被父親一腳踹在胸口。他摔在碎玻璃和面包屑里,喉嚨一甜,咳出一小口血沫。
“記住了,美利堅?!备赣H站在他面前,皮鞋尖幾乎抵住他的下巴,聲音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風,“要么跟那個俄國小子一刀兩斷,乖乖去瑞士;要么,”他頓了頓,蹲下身,用手帕擦了擦鞋面上的污漬,“我會讓他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像從沒出現(xiàn)過一樣?!?/p>
客廳里只剩下母親壓抑的啜泣聲,和父親雪茄燃燒時“滋滋”的輕響。美利堅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看著腳邊那半塊被踩碎的黑面包,還有不遠處,那把被碾得不成樣子的傘。
玄關(guān)的水晶燈晃啊晃,映出他眼里碎裂的光。窗外的雨還在下,比傍晚時更急更猛,仿佛要把整個紐約都沖進冰冷的海里。
他想起俄羅斯站在雨里,深褐色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琥珀,輕聲說“我不習(xí)慣別人對我好”;想起自己說“以后放學(xué)一起走”時,少年悄悄揚起的嘴角;想起實驗課上,那只拉住他的、帶著薄繭的手……
現(xiàn)在,那只手送來的半塊面包,和他送出的那把傘,都碎了。
美利堅慢慢蜷起身子,手指摳進掌心的玻璃碎片,鮮血滲出來,滴在地毯的波斯花紋上,像一朵迅速枯萎的玫瑰。
浮冰之上,玫瑰本就開得艱難。而現(xiàn)在,有人正拿著錘子,要把整塊冰,連同冰上那朵剛要綻放的花,一起砸得粉碎。
他閉上眼睛,聽見自己胸腔里傳來細微的破裂聲,比玻璃碎掉的聲音更輕,卻更疼。
原來有些保護,不是你說“我不需要”就能拒絕的。而有些靠近,一旦開始,就注定要在現(xiàn)實的冰棱上,撞得遍體鱗傷。
雨還在下,只是這一次,再也沒有人為他送來一把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