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秋雨來得猝不及防,淅淅瀝瀝敲打著三一學校的彩繪玻璃,將窗外的世界浸成一片模糊的灰藍。美利堅把腳翹在課桌上,百無聊賴地轉(zhuǎn)著筆,視線卻忍不住飄向斜前方的座位——俄羅斯正低頭演算物理題,筆尖在草稿紙上劃過的聲音輕得像雨絲。
一周前花園里的傍晚仿佛是場錯覺。自那以后,俄羅斯反而刻意與美利堅保持距離。課間操時會故意站到隊列另一端,食堂打飯時若瞥見他的身影,便端著餐盤走向角落,連目光交匯的瞬間都吝嗇給予。美利堅不是沒察覺到這刻意的疏遠,心里像被貓爪撓了兩下,煩躁又莫名。
“美哥,今晚去看新上映的《星際追緝》?”同桌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聽說零點場有彩蛋。”
美利堅隨口應了聲,視線卻被俄羅斯收拾書包的動作吸引。少年從抽屜里拿出一把破舊的黑傘,傘骨上纏著幾圈透明膠帶,顯然是用了很久的物件。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放學鈴響時,俄羅斯幾乎是立刻站起身,像怕被誰追上似的快步走出教室。美利堅看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鬼使神差地抓起書包跟了上去。
雨幕在教學樓門口織成一片水簾。俄羅斯站在屋檐下,撐開那把補丁摞補丁的黑傘,剛要沖進雨里,手腕卻被人拉住。他猛地回頭,對上美利堅微蹙的眉。
“喂,”美利堅揚了揚下巴,指了指他的傘,“就這破傘,能擋住雨?”
俄羅斯抽回手,眼神瞬間冷下來:“與你無關(guān)?!?/p>
“我家司機在停車場,送你一程。”美利堅語氣隨意,仿佛只是隨口一提,但手指卻無意識地摩挲著書包帶。他看見俄羅斯校服的領(lǐng)口又被洗得發(fā)白,雨水濺在褲腳,洇出深色的水痕。
“我說了,不用?!倍砹_斯的聲音像被雨水凍過,帶著刺骨的寒意,“美利堅先生,收起你那套富家子弟的施舍吧。我不需要你的保護,更不稀罕你的同情?!?/p>
這話像根細針,精準地扎進美利堅心里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皺緊眉,語氣也冷了下來:“我只是看你……”
“看我可憐?”俄羅斯打斷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就因為我穿不起定制校服,買不起最新款的球鞋,就要接受你的‘好意’?你們這種人,是不是覺得用點小恩小惠就能填滿自己泛濫的同情心?”
雨幕中,兩人的呼吸在冷空氣里凝成白霧。美利堅第一次發(fā)現(xiàn),俄羅斯冷漠的外殼下藏著如此尖銳的刺,每一句都戳在他最不自在的地方。他想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想說他只是……只是不想看他在雨里淋成落湯雞。但話到嘴邊,卻被少年眼底的防備和疏離堵了回去。
“隨便你?!泵览麍宰罱K還是松了手,語氣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僵硬,“不識好人心?!?/p>
俄羅斯沒再說話,轉(zhuǎn)身沖進雨幕。那把破舊的黑傘在狂風中劇烈晃動,少年的背影很快被雨簾吞噬,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葉子。美利堅站在屋檐下,看著雨水在地面砸出無數(shù)水花,心里莫名地憋悶。他掏出手機,給司機發(fā)了條消息,指尖在屏幕上敲得飛快,卻又在按下發(fā)送鍵前全部刪除。
接下來的日子,教室里的氣氛像結(jié)了冰。俄羅斯依舊獨來獨往,只是看美利堅的眼神更加冷淡,仿佛他是什么臟東西。美利堅也憋著一股氣,故意在他面前和別的同學大聲說笑,把游戲機的聲音開到最大,卻總是在某個瞬間,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那個埋首書本的身影。
他開始偷偷觀察俄羅斯。發(fā)現(xiàn)他總是第一個到教室,用抹布仔細擦干凈自己的課桌;發(fā)現(xiàn)他午餐的黑面包永遠切成均勻的四片,搭配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發(fā)現(xiàn)他做筆記時字跡工整得像印刷體,連涂改液都用得小心翼翼。有一次上歷史課,老師提問關(guān)于蘇聯(lián)解體的影響,俄羅斯站起來回答,聲音平靜卻邏輯清晰,連一向挑剔的老學究都難得地點了點頭。美利堅看著他坐下時微微泛紅的耳根,突然覺得那點別扭的情緒里,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次化學實驗課。
美利堅被分到和俄羅斯一組,兩人全程零交流,連遞個試管都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實驗內(nèi)容是提純氯化鈉,美利堅心不在焉地加熱燒杯,沒注意溫度計已經(jīng)超過了安全范圍。突然,“砰”的一聲輕響,燒杯底部炸裂,滾燙的溶液濺出幾滴,眼看就要燙到他的手。
“小心!”
俄羅斯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往后一拽,另一只手迅速關(guān)掉了酒精噴燈。美利堅被他拽得一個趔趄,撞在實驗臺上,手腕上還殘留著少年掌心的溫度。燒杯碎片散落一地,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驚得周圍同學紛紛回頭。
“沒事吧?”俄羅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視線落在他的手上,確認沒有燙傷后,才松開了手。
美利堅看著他,少年的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實驗室的燈光映在他眼底,那層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他張了張嘴,想說“謝謝”,卻又想起上次被嗆的情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下次注意點?!倍砹_斯低下頭,開始收拾碎片,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淡,但動作卻不像之前那么僵硬。
放學時,雨又下了起來。美利堅站在教學樓門口,猶豫了半天,還是拿出手機給司機打電話。剛報完車牌號,就看見俄羅斯抱著書本沖進雨里,那把黑傘果然又壞了,有一半傘骨歪在一邊,根本擋不住雨。
幾乎是瞬間,美利堅掛了電話,抓起書包里的備用傘沖了出去。
“喂!俄羅斯!”
少年聞聲回頭,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滴落,沾濕了睫毛,讓那雙深褐色的眼睛顯得格外清澈。他看著美利堅舉著傘跑到自己面前,額角也沾了雨水,一時沒反應過來。
“拿著。”美利堅把傘塞進他手里,語氣有些生硬,“我媽給我備了兩把,這把多余?!彼隽藗€蹩腳的謊,耳朵卻悄悄紅了。
俄羅斯握著傘柄,觸感是嶄新的皮革,和他那把破舊的黑傘截然不同。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美利堅打斷:“別又說什么不需要保護之類的話,”美利堅看著他,眼神認真,“上次是我說話不好聽,對不起。我沒有可憐你,只是……覺得你沒必要硬撐。”
雨還在下,傘面擋住了冰冷的雨水,兩人站在狹小的傘下,能清晰地聽見對方的呼吸聲。俄羅斯看著美利堅,這個總是吊兒郎當?shù)母患疑贍敚丝萄凵窭餂]有了平時的戲謔,只有一種笨拙的真誠。他想起實驗課上被拽開的手,想起花園里那個替他趕走欺負者的身影,心里那層堅硬的殼,好像真的在慢慢融化。
“我……”俄羅斯猶豫了一下,低聲說,“我不是故意要兇你。只是……我不習慣別人對我好?!?/p>
他從小在孤兒院長大,見過太多虛情假意,也受過太多欺凌,早已學會用冷漠武裝自己。美利堅的靠近像一道陌生的光,讓他本能地想逃避,怕那光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幻影,怕自己一旦伸手觸碰,就會被灼傷。
美利堅看著他濕透的劉海貼在額頭上,突然覺得有點心疼。他撓了撓頭,故作輕松地說:“得了吧,搞得像我多玻璃心似的?!彼D了頓,又補充道,“那什么……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以后放學一起走?我家司機可以繞路送你到地鐵站,反正他也閑著?!?/p>
俄羅斯沉默了幾秒,雨水在傘面上敲出規(guī)律的節(jié)奏。他抬起頭,看著美利堅,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俄羅斯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了一下,雖然很快消失,但美利堅還是捕捉到了,“我可不擅長說謝謝。”
“知道了,冰山先生?!泵览麍孕α似饋恚睦锏谋飷炓粧叨?。他看著俄羅斯撐開那把新傘,黑色的傘面在雨幕中像一朵沉穩(wěn)的花,少年的身影被籠罩在傘下,不再顯得那么單薄。
兩人并肩走在雨中,起初還有些沉默,但很快就找到了話題。美利堅講起自己被母親逼著學擊劍的糗事,俄羅斯則說起孤兒院圖書館里那本被翻爛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雨點擊打在傘面上,像是為他們的對話伴奏,冰冷的雨水似乎也變得溫柔起來。
走到地鐵站口時,俄羅斯停下腳步,把傘遞還給美利堅:“謝謝你,還有……對不起。”
“說了不用謝,”美利堅沒接傘,“這傘你拿著吧,反正我也不缺。”他看著俄羅斯還想推辭,又加了一句,“不然下次下雨,我還得追著你送傘,多麻煩?!?/p>
俄羅斯看著他,最終還是收下了傘。他走進地鐵站,回頭看了一眼,美利堅還站在雨里,朝他揮了揮手。少年的嘴角終于揚起一個清晰的弧度,雖然很快被地鐵站的燈光吞沒,但美利堅知道,那是真的。
雨還在下,但美利堅覺得心里暖洋洋的。他轉(zhuǎn)身走向停車場,司機早已把車停在路邊。坐進溫暖的車廂。
美利堅看著窗外,雨水模糊了城市的燈火,他卻仿佛看見斜前方座位上,那個曾經(jīng)用冷漠武裝自己的少年,正在慢慢卸下防備,像冰面上悄然綻放的玫瑰,帶著刺,卻也帶著獨屬于自己的芬芳。
也許,保護不是施舍,靠近也并非冒犯。當浮冰遇見不期而遇的溫度,再倔強的玫瑰,也會愿意為懂得的人,悄悄舒展花瓣。而美利堅不知道,他和俄羅斯的故事,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