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黎明,艱難地爬過東邊山巒的缺口,掙扎著將稀薄的光線灑進(jìn)這片廢墟的溝壑里??諝饽郎瑥浡鴫m土、焦糊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腐爛氣息,沉甸甸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顯得格外艱難。我蹲在一堵半塌的斷墻下,目光專注地掠過腳下那片不起眼的綠色生命——那是父親留下的洋甘菊。它們從瓦礫的夾縫和墻角的浮土里探出頭來,細(xì)小的白色花瓣簇?fù)碇瘘S的花蕊,在滿目瘡痍中,固執(zhí)地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奢侈的潔凈和生氣。露水凝在花瓣邊緣,沉甸甸地墜著,如同無聲的眼淚。
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jǐn)慎,輕輕拂過那些微涼濕潤的花瓣。我小心翼翼地摘下那些最為飽滿的花朵,指尖每一次觸碰都帶著細(xì)微的顫抖,生怕驚擾了這份廢墟中僅存的脆弱生機(jī)。心里默默計算著:三朵花瓣,也許能換來半塊干硬的豆餅;再多五朵,說不定能換到一小撮珍貴的鹽粒……這點微薄的交換,是我和母親在這片死寂之地賴以存續(xù)的最后繩索。
身后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壓抑而破碎的嗚咽,如同被堵住喉嚨的幼獸發(fā)出的悲鳴。我身體一僵,摘花的動作停頓了一瞬。那是母親的聲音,從我們棲身的那個用破油氈和朽爛木板勉強(qiáng)搭成的窩棚里傳出來。自從父親在那場無差別的轟炸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塊可供辨認(rèn)的布片都沒留下之后,支撐母親的那根無形的弦,便徹底崩斷了。她被困在了那個只有尖叫和黑暗的噩夢里,再也走不出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深處翻涌的酸澀。指尖重新回到花莖上,動作加快了一些,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堅決?,F(xiàn)在不是軟弱的時候。我將摘下的花仔細(xì)地放進(jìn)一個邊緣磨損得厲害的舊鐵皮罐頭盒里。
清晨的寂靜被一陣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踏碎,聲音來自那條被爆炸犁開、又被無數(shù)人踩踏得坑洼泥濘的小路。我立刻警覺地縮回斷墻投下的陰影里,小小的鐵罐緊緊捂在懷里,像護(hù)著最后一點微弱的火種。
來的是瘸腿的老巴克。他的一條腿在轟炸后感染潰爛,幾乎露出森森白骨,腐臭的氣味隔著老遠(yuǎn)就能聞到。絕望中,他曾被鄰居偷偷指點著,摸索到我這片小小的“領(lǐng)地”。
“小莉亞?”他沙啞的聲音試探著響起,帶著無法掩飾的痛楚和卑微的希冀。
我無聲地從斷墻后挪出來,點了點頭。目光掠過他臉上因劇痛而扭曲的皺紋,還有那條腫脹流膿、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傷腿。胃里一陣翻攪,但我強(qiáng)迫自己穩(wěn)住呼吸。走到他身邊,示意他坐下。
打開鐵罐,里面是昨晚提前用石頭搗爛的花泥,已經(jīng)微微發(fā)酵,散發(fā)出一種更加濃郁、清苦中帶著奇異暖意的藥香。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小木片,挑起一團(tuán)深綠色的糊狀物,動作盡可能輕柔地涂抹在他潰爛的傷口邊緣。
巴克倒抽著冷氣,身體繃緊得像塊石頭,汗水瞬間浸透了他襤褸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肌肉的痙攣。時間在死寂中緩慢爬行,只有他粗重壓抑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邊轟鳴。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藥效滲透,或許是那奇異的花香本身帶來的撫慰,巴克緊繃的身體終于松弛了一點點。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傷口邊緣,那里似乎……似乎沒有之前那么灼痛鉆心了?一絲難以置信的微光,極其微弱地,在他渾濁絕望的眼底閃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顫抖著,從懷里摸出半塊硬得像石頭、顏色發(fā)灰的面包,塞到我沾著花泥的手里。粗糙、冰冷、堅硬,帶著他體溫和絕望的味道。我默默攥緊了它。
“當(dāng)心……那些穿靴子的……”巴克離開前,聲音嘶啞地擠出幾個字,渾濁的眼睛里殘留著恐懼的余燼,深深看了我一眼,才拖著那條腿,一瘸一拐地重新消失在廢墟的陰影里。
我攥著那半塊冰冷僵硬的面包,指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穿靴子的……他說的是軍人,那些掌握著生殺大權(quán)、行走間仿佛帶著鐵銹和硝煙味道的人。巴克渾濁眼底殘留的恐懼像冰錐,刺入我的身體。我抱著冰冷的鐵罐,快步縮回那片斷墻投下的、相對完整的陰影里,后背緊緊貼著粗糙冰冷、布滿煙塵的磚石。心跳得又急又重,咚咚地撞擊著肋骨,仿佛要掙脫這具單薄的軀殼。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引來那些沉重的、象征毀滅的腳步聲。
日子在恐懼的陰影和洋甘菊的微光中掙扎前行。我像只謹(jǐn)慎的地鼠,只在最深的黎明或天色徹底昏暗時才溜出“窩棚”,去照料那些維系著我和母親脆弱生命的白色小花,去采集花瓣,搗碎成泥。每一次屋外傳來異樣的響動——哪怕只是風(fēng)卷起一塊松動的鐵皮——我都會瞬間僵住,屏住呼吸,直到確認(rèn)那并非軍靴踏地的節(jié)奏,才敢讓幾乎凍結(jié)的血液重新流動。
母親的狀況時好時壞。偶爾,在洋甘菊香氣彌漫的狹小空間里,她會短暫地安靜下來,眼神空洞地望著油氈棚頂漏下的那一小塊灰暗天空,仿佛靈魂暫時從噩夢中抽離。但更多時候,是毫無預(yù)兆的尖叫、撕打,對著空無一人的角落哭喊著父親的名字。每當(dāng)這時,我只能死死抱住她枯瘦顫抖的身體,將臉頰貼在她嶙峋的脊背上,一遍遍低語:“媽媽,洋甘菊開了……爸爸的花開了……” 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不知是在安慰她,還是在給自己虛無的勇氣。
這脆弱的平衡,在一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黃昏被徹底碾碎??諝庹吵砗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遠(yuǎn)處似乎有沉悶的雷聲滾動,卻遲遲不見雨滴落下。
突然,砰!
一聲粗暴野蠻的巨響,狠狠砸碎了黃昏的死寂。我們那扇用幾塊破木板勉強(qiáng)拼湊、象征性地?fù)踉陂T口的“門”,被一股蠻橫無比的力量從外面撞開!木板扭曲著,發(fā)出刺耳的呻吟,瞬間向內(nèi)倒塌,激揚起一片嗆人的灰塵。
一個高大的身影堵在了門口,像一尊驟然降臨的鐵鑄兇神,瞬間吸走了棚內(nèi)所有稀薄的光線和空氣。他穿著皺巴巴的土黃色舊軍裝,沾滿泥點,肩章磨損得幾乎看不出原色。一只手死死地捂在腹部右側(cè),指縫間不斷有粘稠的暗紅色液體滲出,浸透了布料,順著指關(guān)節(jié)滴落在地上,嗒…嗒…嗒…聲音敲打在死寂的棚屋里,清晰得令人心膽俱裂。濃重的血腥味和汗水的酸餿氣,混合著他身上那股硝煙與鐵銹般冰冷的軍人氣息,像無形的重錘,狠狠砸過來。
母親被這巨響和驟然闖入的恐怖氣息徹底點燃了。她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撕裂般的尖叫,猛地從角落里彈起,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母獸,枯瘦的雙手瘋狂地抓撓著自己的臉和頭發(fā),眼神渙散,充滿了最原始的恐懼。
“別過來!別過來!殺人了!他們來了!” 她的尖叫嘶啞破碎,在狹小的空間里橫沖直撞。
軍官那布滿汗水和塵土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度的不耐煩和痛苦交織的戾氣。他眉頭緊鎖,鷹隼般銳利而布滿血絲的眼睛,穿透彌漫的灰塵和昏暗的光線,像兩把冰冷的探針,死死釘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沒有求助,只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審視,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聽說,”他開口了,聲音因劇痛和強(qiáng)行壓制而沙啞低沉,像生銹的鐵片在摩擦,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腥味,“你能治傷?”
他的目光掃過角落尖叫撕扯的母親,再落回我因恐懼而微微發(fā)抖、沾滿泥土的手指上,眼神里的審視意味更濃了,甚至帶上了一絲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靈魂。
棚屋里只剩下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嚎在回蕩。軍官沉重的呼吸聲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帶著血腥味的壓抑。他捂著傷口的指縫間,暗紅的血還在緩慢而固執(zhí)地滲出,染紅了粗糙的軍褲布料,一滴一滴砸在布滿塵土的地面上,那聲音敲得我心臟幾乎停跳。
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一絲鐵銹般的腥甜,才勉強(qiáng)壓下喉嚨里涌上的尖叫。目光掠過角落里失控的母親,再撞上軍官那雙冰冷漠然、隱含不耐的眼睛。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逃跑,但腳下這片廢墟,這片父親曾用生命澆灌的土地,無處可逃。
我深吸了一口渾濁血腥的空氣,強(qiáng)迫自己挪動灌了鉛的雙腿。沒有看軍官的眼睛,我徑直走向角落里那個被雜物半掩著的、用來存水的破陶罐。水只剩下淺淺一層底,渾濁不堪。我顫抖著捧起陶罐,走到離軍官最遠(yuǎn)的另一個角落,將水小心地倒在一塊相對干凈的破布上。然后,挪到我的“藥箱”——那個舊鐵皮罐頭盒旁,掀開蓋子。里面是昨天搗好的洋甘菊花泥,在悶熱中微微發(fā)酵,清苦而奇異的暖香頑強(qiáng)地逸散出來,試圖驅(qū)散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血腥。
捧著濕布和鐵罐,我一步步挪向那個堵在門口的巨大陰影。每一步都踩在無形的刀刃上。母親失控的尖叫如同背景里撕裂的噪音。我停在他面前,目光只敢落在他捂著小腹、沾滿血污的手上。那雙手骨節(jié)粗大,青筋虬結(jié),指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黑色污垢——泥土、機(jī)油,還是凝固的血?我分辨不清。
“得…得清理一下?!?我的聲音細(xì)若蚊蚋,被母親的尖叫和軍官沉重的呼吸徹底吞沒。但他顯然聽到了,捂著傷口的手稍稍松開了寸許,露出底下被血浸透、顏色深得發(fā)黑的軍裝布料。
我屏住呼吸,用那塊濕透的破布,盡可能輕地擦拭傷口周圍粘稠的血污和污泥。布料觸碰到他緊繃的皮膚時,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腹肌瞬間的僵硬和壓抑的悶哼。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他身上汗酸和硝煙的味道,直沖鼻腔,胃里翻江倒海。我死死咬著牙關(guān),強(qiáng)忍著嘔吐的欲望,用最快的速度清理出一小塊相對干凈的皮膚。傷口猙獰地暴露出來,皮肉翻卷,邊緣呈現(xiàn)出不祥的暗紅,深不見底,仍在緩慢地向外滲著暗紅色的液體。
打開鐵罐,那股清苦的、帶著生命力的洋甘菊藥香再次彌漫開來。我用小木片挑起一大團(tuán)深綠色的花泥,小心翼翼地敷在那可怕的傷口上。花泥觸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間,軍官的身體猛地一震!一聲低沉的、野獸般的痛哼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擠出,額頭上瞬間迸出豆大的冷汗,順著沾滿塵土的臉頰滾落。他捂在傷口上方的手猛地攥緊成拳,指關(guān)節(jié)捏得慘白,青筋暴起,像要捏碎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因劇痛而驟然睜大,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這突如其來的、尖銳而奇異的觸感狠狠刺穿了——不僅僅是疼痛,更像是一種猝不及防的、來自生命本身的沖擊,將他強(qiáng)行維持的冷酷外殼撬開了一道縫隙。
我指尖微顫,不敢停頓,強(qiáng)迫自己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指尖的動作上,用木片輕輕地將冰涼粘稠的花泥均勻地覆蓋住整個傷口。那深綠色的糊狀物一點點遮蓋住猙獰的暗紅,像一層奇異的、充滿生機(jī)的苔蘚,覆蓋在死亡與毀滅的創(chuàng)口之上。棚屋里只剩下他粗重壓抑的喘息、母親間歇性的抽泣,以及我手中木片刮過鐵罐邊緣時發(fā)出的細(xì)微、單調(diào)的刮擦聲。
就在花泥完全覆蓋傷口的剎那,就在他身體因那奇異清涼觸感而本能地松弛了一毫秒的瞬間——
軍官的目光,原本死死盯著我敷藥的手,帶著審視和劇痛后的余悸,卻在這一刻,毫無預(yù)兆地、像被磁石吸引般猛地向上抬起!銳利的視線如同冰冷的探針,猝然釘在了我因低頭敷藥而完全暴露出來的后頸上。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扼住了喉嚨。
他所有的動作——沉重的呼吸、因痛楚而緊鎖的眉頭、攥緊的拳頭——在那一剎那完全凝固。棚屋里令人窒息的嘈雜似乎瞬間被抽離,陷入一種真空般的死寂。只有他那雙眼睛,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中急劇收縮,如同看到了最不可思議、最令人驚駭?shù)墓眵取?/p>
我的后頸皮膚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的重量和溫度——冰冷,銳利,然后瞬間燃起一種無法形容的、混雜著極度震驚和某種……近乎恐懼的熾熱!仿佛有一塊燒紅的烙鐵懸停在那里。
他看到了什么?
我自己也無法看見。只知道那里有一塊胎記,從出生就跟著我,像一片小小的、深色的花瓣印記。
軍官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仿佛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滾燙的硬塊。他死死盯著我的后頸,那眼神復(fù)雜得令人心寒——震驚如同海嘯般席卷而過,隨即是難以置信的動搖,緊接著,一種深切的、冰冷的恐懼像毒蛇般纏繞上來,最后,一切凝固成一種近乎空洞的、萬念俱灰的死寂。他捂在傷口上方的手,不知何時已松開了拳頭,指尖微微顫抖著,竟下意識地、極其緩慢地探向自己胸前的軍裝口袋。
那個動作帶著一種夢游般的僵硬,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指尖摸索著,終于觸碰到口袋深處一個堅硬的、輪廓分明的小東西。
他的手指猛地痙攣了一下,像是被口袋里的東西燙傷了。那個硬物,冰冷而沉重,帶著金屬特有的棱角質(zhì)感——那是一枚勛章。一枚代表著轟炸中隊“卓越功勛”的金屬徽章。就在幾天前,它被別在他胸前,接受長官的嘉許和同僚艷羨的目光。嘉獎的原因,正是他“精準(zhǔn)高效”地執(zhí)行了代號“清除者”的轟炸指令,徹底摧毀了這片區(qū)域某個被判定為抵抗分子據(jù)點的目標(biāo)建筑。
指令下達(dá)前,情報部門曾傳來幾張模糊的航拍照片和地面?zhèn)刹斓难a(bǔ)充資料。其中一張不甚清晰的照片上,目標(biāo)建筑門口,一個穿著淺色裙子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似乎在撿拾著什么。她微微側(cè)著頭,后頸處,一塊深色的、形狀獨特的胎記,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這張照片,連同其他資料一起,被作為目標(biāo)區(qū)域“存在非戰(zhàn)斗人員但行動優(yōu)先級不變”的冰冷注腳,呈送到了他的案頭。當(dāng)時,他的目光在那小小的、模糊的身影上停留了不到一秒,手指便冷酷地敲下了確認(rèn)執(zhí)行的按鈕。那枚胎記,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坐標(biāo)點上的一個小小黑斑。
而現(xiàn)在……
這個黑斑,清晰無比地烙印在他眼前這個瘦小、顫抖、正用散發(fā)著清苦花香的草藥為他處理傷口的女孩的頸后皮膚上。這微小的印記,此刻卻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穿了他賴以生存的堅硬外殼,將那個被他刻意遺忘、用“命令”和“職責(zé)”層層包裹的瞬間,血淋淋地挖了出來!
勛章冰冷的棱角硌著他的指尖,甚至刺破了皮膚,帶來一絲細(xì)微卻尖銳的痛感。這痛感與他小腹傷口傳來的劇痛截然不同,它來自靈魂深處,帶著無法洗刷的銹蝕和血腥味。他仿佛看到勛章冰冷的金屬光澤,與女孩后頸那塊深色胎記的陰影,在眼前詭異地重疊、閃爍,最終化為一片刺目的、令人暈眩的猩紅——那紅,與此刻浸透他指縫、滴落在地的粘稠血液,一模一樣。
勛章冰冷堅硬的棱角深深嵌入他的指尖,細(xì)微的刺痛卻如電流般竄過麻木的神經(jīng)。他猛地抽回了手,仿佛那小小的金屬片瞬間變成了燒紅的烙鐵。動作牽動了腹部的傷口,一陣尖銳的劇痛襲來,讓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更多冷汗。但這皮肉的痛楚,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遙遠(yuǎn)而模糊。
他的視線死死鎖在我后頸那塊小小的、深色的印記上,仿佛被無形的冰釘凍結(jié)在那里。棚屋里渾濁的空氣似乎凝固成了膠狀物,沉重地擠壓著每個人的胸腔。母親不知何時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哭喊,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身體篩糠般抖動著,渾濁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驚恐,死死盯著軍官那驟然變得極其可怕的側(cè)臉。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jìn)身下的破毯子里,指節(jié)慘白。
我僵在原地,維持著低頭敷藥的姿勢,一動也不敢動。后頸那塊皮膚仿佛被無形的火焰灼燒著,滾燙,刺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jīng),帶來瀕臨炸裂的窒息感。他看到了!他一定看到了!他認(rèn)出來了!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四肢百骸??謶窒癖瑥念^頂澆下,瞬間凍結(jié)了血液。他會做什么?像碾碎一朵野花一樣碾死我?像那些被炸毀的房屋一樣,把我們最后這個破油氈棚也徹底抹去?
時間在死寂中煎熬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棚外,暮色正加速吞噬著殘存的天光,廢墟的輪廓變得更加猙獰模糊。遠(yuǎn)處,似乎傳來幾聲零星的、含義不明的呼喊,隨即又被無邊的死寂吞沒。
終于,軍官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起了那只沒有捂?zhèn)诘氖帧D侵还枪?jié)粗大、布滿污垢和老繭的手,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遲疑的沉重感,沒有伸向腰間的配槍,也沒有指向我。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懸停在了半空中。
指尖,正對著我頸后那塊暴露在昏光下的胎記。距離不到一寸。
那布滿老繭和塵土的指尖,懸停在我頸后一寸之遙的空氣里,微微顫抖,如同被無形的絲線吊著。棚屋里的死寂濃稠得化不開,壓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母親在角落里縮得更緊,像一尊即將碎裂的泥塑,連細(xì)微的抖動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瞪大的眼睛。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沖撞的聲音,擂鼓般撞擊著太陽穴,每一次心跳都拉扯著頸后那塊被無形視線鎖定的皮膚,帶來一陣陣針刺般的麻癢和灼燒感。
他認(rèn)出來了。這個念頭像冰錐,狠狠鑿穿了我最后一絲僥幸??謶值暮飨砣?,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我死死咬住口腔內(nèi)側(cè)的軟肉,鐵銹般的腥味彌漫開來,才勉強(qiáng)抑制住喉嚨深處即將溢出的嗚咽。
他會殺了我嗎?像踩死一只礙眼的蟲子?還是把我們,連同這廢墟里最后一點掙扎求生的痕跡,徹底抹去?父親消失時那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廢墟下伸出的焦黑手臂……無數(shù)恐怖的碎片在腦中瘋狂閃現(xiàn)、旋轉(zhuǎn)。
就在這時,一陣微弱卻倔強(qiáng)的風(fēng),不知從哪個墻縫鉆了進(jìn)來,帶著廢墟特有的塵土和灰燼的氣息。它拂過墻角那叢在瓦礫中艱難存活的洋甘菊,幾朵剛剛綻放的小白花被風(fēng)輕輕搖動,細(xì)弱的花莖彎了又直。
其中一朵開得最飽滿的,被風(fēng)溫柔地摘下,卷了起來。
那小小的、潔白的、帶著嫩黃花蕊的花朵,乘著這微弱的氣流,在空中打了個旋,像一個無聲的、輕盈的舞蹈。
它飄過凝固的空氣,飄過軍官懸停在半空、僵硬如石雕的手臂。
最終,它輕輕地、恰好地,落了下來。
無聲無息,落在了軍官腹部的傷口上——落在那片剛剛被我敷上的、深綠色的洋甘菊花泥之上。
純白的花瓣,緊貼著被血和藥泥浸透的骯臟軍裝布料,緊挨著那兩道猙獰翻卷的傷疤邊緣。那潔凈的白色,在昏暗中微弱地反著光,像一粒墜入污濁泥沼的星辰,渺小,脆弱,卻又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容忽視的純凈。
軍官懸停的手指,極其細(xì)微地、難以察覺地,蜷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