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落地窗,將窗外繁華都市的霓虹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市中心最高檔的私人心理診所內(nèi),暖黃色的燈光與昂貴的香氛營造出一種刻意為之的寧靜。林時亦剛剛結(jié)束一場高規(guī)格的行業(yè)研討會,他站在窗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咖啡杯壁。
投影幕布上還停留著他報告的最后一頁幻燈片——《童年創(chuàng)傷對成年后神經(jīng)發(fā)育障礙影響的深度干預(yù)策略》。
屏幕上那個穿著熨帖白大褂、面容沉靜、眼神溫和而篤定的男人,是業(yè)界冉冉升起的新星“Dr. Lin”。臺下那些贊賞、欽佩甚至帶著一絲敬畏的目光,他早已習慣。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完美的表象之下,藏著一道永不愈合的裂痕。那道裂痕的名字,叫駱愈。
手機震動,屏幕亮起,是摯友陳墨的信息:
陳墨:“時亦,你要的那個‘特殊病例’資料,蘇晴社工發(fā)過來了。情況…比預(yù)想的還要棘手。高功能自閉,伴隨嚴重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社交回避極強,幾乎沒有主動語言。唯一能溝通的渠道是繪畫。看護人蘇晴說,她快撐不住了,之前的干預(yù)都失敗了?!?/p>
**附件:駱愈(化名)基本資料.pdf**
“駱愈”兩個字,像兩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林時亦維持了一整天的平靜面具。心臟猛地一縮,一種混合著巨大期待與更深恐懼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點開了附件。
證件照上的女孩,面容蒼白清秀,眼神卻像蒙著一層厚厚的、拒絕融化的冰霜,空洞地望向鏡頭之外。
年齡:26歲。
診斷:自閉癥譜系障礙(ASD),重度社交溝通障礙;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待評估
居住地:城西舊區(qū)廉租公寓樓。
聯(lián)系人:蘇晴(社工)
是她!真的是她!
盡管面容褪去了孩童的稚嫩,添上了歲月與苦難的刻痕,但那眉眼的輪廓,那緊閉嘴唇的倔強弧度,甚至那眼神深處被冰封的脆弱……都與他記憶深處珍藏了十幾年的那個小女孩重疊在一起。
塵封的記憶如同開閘的洪水,洶涌而至。陽光燦爛的午后,梧桐樹沙沙作響,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咯咯笑著,把撿到的彩色貝殼塞進小男孩手里:“時亦哥哥,這個給你!最亮的!” 那是他童年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玩伴,是他的“小星星”。
然后,是那個撕裂一切的夜晚。刺耳的警笛,沖天的火光,大人們驚慌失措的呼喊,以及被強行拖拽開時,小女孩那雙盈滿巨大恐懼和絕望、死死盯著他、仿佛在無聲求救的眼睛……再然后,是倉促的搬家,被迫的分離,漫長的杳無音信。他曾無數(shù)次尋找,卻如同大海撈針。他成為心理醫(yī)生,潛意識里是否也存著一絲渺茫的希冀,希望能有朝一日,用他所學的力量,重新找到她,照亮她?
如今,她就在那里。以一種最破碎、最令人心痛的方式。
三天后,林時亦的車停在了一片與市中心截然不同的街區(qū)。低矮、陳舊的樓房外墻斑駁,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灰塵和某種生活艱辛的味道。按照蘇晴給的地址,他找到了那棟灰撲撲的公寓樓。
開門的是蘇晴。一個約莫三十歲的女人,衣著樸素但干凈,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但眼神溫和而堅韌??吹搅謺r亦,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是如釋重負的感激。
“林醫(yī)生,您真的來了!太感謝您了!請進…里面…請小聲一點?!彼穆曇魤旱煤艿?,帶著懇求。
狹小的客廳光線昏暗,家具簡陋,但出乎意料地整潔。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個簡易的畫架,上面夾著一幅未完成的畫——大片壓抑的深藍和黑色旋渦中,掙扎著幾縷扭曲的、仿佛即將熄滅的橘紅色火苗。畫風狂野,充滿痛苦的能量。
林時亦的目光瞬間被畫架旁蜷縮著的身影牢牢抓住。
駱愈。
她抱膝坐在一個褪色的舊沙發(fā)墊上,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仿佛要嵌進墻壁里。長發(fā)凌亂地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蒼白尖削的下巴。她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寬大舊T恤,裸露的手臂纖細得驚人,手腕上似乎有幾道淡淡的舊傷痕。
她對外界的闖入毫無反應(yīng),只是低垂著頭,專注地看著自己交握的手指,仿佛那里有一個只屬于她的、旁人無法理解的世界??諝饫飶浡环N近乎凝固的沉寂,只有墻上一個老舊的掛鐘發(fā)出單調(diào)的“滴答”聲。
蘇晴小心翼翼地靠近一步,用最輕柔的聲音說:“小愈,林醫(yī)生來看你了。他是來幫我們的,是很好的醫(yī)生?!?/p>
話音落下的瞬間,駱愈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她猛地抬起頭,凌亂發(fā)絲間露出的那雙眼睛,不再是照片上的空洞,而是瞬間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抗拒!那是一種小動物面對天敵時最本能的、炸毛般的驚恐。
“不——!”一聲短促、嘶啞、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撕裂了室內(nèi)的寂靜。她像受驚的兔子般彈跳起來,動作快得驚人,整個人向后猛縮,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她雙臂緊緊抱住自己,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眼神死死鎖定林時亦,里面是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敵意和恐慌,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獸。
林時亦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重逢的沖擊遠比他想象的更劇烈。她認不出他,一絲一毫都認不出。在她眼中,他只是又一個試圖闖入她封閉世界、帶來未知恐懼的“陌生人”。那道他用十幾年時間在心底構(gòu)建的、關(guān)于重逢的微弱希望之橋,在駱愈這聲充滿絕望的尖叫和那雙寫滿恐懼的眼睛面前,轟然坍塌,只剩下冰冷的廢墟。
林時亦強迫自己站在原地,沒有試圖再靠近哪怕一寸。他收斂起所有外露的情緒,臉上只剩下屬于“Dr. Lin”的專業(yè)性的平靜和溫和。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降到與蜷縮在墻角的駱愈同一高度,減少壓迫感。
“駱愈,”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像緩緩流動的溫泉水,“我是林時亦,林醫(yī)生。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是來看看你,看看蘇晴?!?/p>
駱愈的顫抖沒有絲毫減弱,那雙充滿恐懼的眼睛依舊死死瞪著他,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壓抑的嗚咽聲,像受傷的小獸。她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摳抓著墻壁粗糙的表面,指關(guān)節(jié)泛白。
蘇晴在一旁急得快哭了:“對不起林醫(yī)生,她…她一直都是這樣,對陌生人反應(yīng)特別大…尤其是男性…”
“沒關(guān)系,蘇晴?!绷謺r亦的目光沒有離開駱愈,聲音依然平穩(wěn),“我能理解。她需要時間,也需要安全感?!彼囊暰€掃過客廳,最終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畫上?!八漠嫛苡辛α??!彼桃鈱⒃掝}轉(zhuǎn)向她可能感興趣且感到安全的事物。
提到畫,駱愈緊繃的身體似乎有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絲放松。她的目光下意識地、極快地瞟了一眼自己的畫架,隨即又像受驚般迅速收回,重新鎖死在林時亦身上,戒備絲毫未減。
林時亦捕捉到了這一閃而逝的細微變化。他不再說話,也不再試圖進行任何交流。他只是安靜地、極其有耐心地蹲在那里,保持著安全距離,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狹小的客廳里只剩下掛鐘的“滴答”聲、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以及駱愈無法控制的、細微的抽氣聲。
他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由駱愈恐懼的目光浪潮般拍打。他的內(nèi)心卻翻涌著驚濤駭浪。眼前的駱愈,與他記憶中那個會笑會鬧、會依賴地牽著他衣角的小女孩判若兩人。她的世界只剩下高聳的、冰冷的壁壘,拒絕任何人的靠近。她生活在怎樣的恐懼和孤獨里?那場大火之后,她究竟獨自承受了多少?
蘇晴看著林時亦耐心得近乎靜止的姿態(tài),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微弱的希望。之前的醫(yī)生,要么被駱愈的尖叫嚇退,要么急于求成試圖靠近,結(jié)果只會引發(fā)更激烈的崩潰。而這位林醫(yī)生…似乎真的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駱愈緊繃的肌肉終于有了一絲極其輕微的松懈。那死死瞪著林時亦的目光,雖然依舊充滿警惕,但最尖銳的恐懼似乎退去了一點點。她不再發(fā)出嗚咽,只是把臉更深地埋進膝蓋,只露出一只眼睛,像躲在掩體后的哨兵,小心翼翼地、持續(xù)地監(jiān)視著那個“入侵者”。
林時亦知道,今天的“接觸”只能到此為止。任何進一步的嘗試都可能前功盡棄。他極其緩慢地站起身,動作輕柔得像怕驚擾一只休憩的蝴蝶。
“駱愈,蘇晴,”他的聲音依舊溫和,“我該走了。下次見。”他沒有說“下次什么時候”,也沒有任何承諾,只是平靜地告知。
他轉(zhuǎn)身,盡量放輕腳步走向門口。蘇晴連忙跟上去,臉上滿是歉意和感激。
就在林時亦的手即將觸碰到門把手的瞬間,他的余光瞥見墻角。在沙發(fā)墊和墻壁的縫隙里,靜靜地躺著一枚小小的、被摩挲得異常光滑的白色貝殼。那形狀,那色澤…與他童年記憶深處,那個午后,小女孩塞給他的那一枚,何其相似!
林時亦的腳步猛地頓住,呼吸一窒。心臟像是被重錘狠狠擊中,一股酸澀的熱流瞬間沖上眼眶。他死死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回頭的沖動,克制住沖過去撿起那枚貝殼的沖動。
那枚貝殼…是她無意識中保留的、來自被遺忘時光的唯一信物嗎?還是僅僅是一個巧合?
他不敢想,也不能在此刻流露出任何異樣。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江倒海的情緒,對蘇晴點了點頭,拉開門,走進了門外依舊淅瀝的雨幕中。
門在身后輕輕合攏,隔絕了那個充斥著恐懼和冰冷壁壘的小小世界。林時亦站在昏暗的樓道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仰起頭,閉上眼,任由冰冷的雨水氣息混合著舊樓特有的潮濕霉味涌入鼻腔。方才在室內(nèi)強行壓抑的沉重和痛楚,此刻才毫無保留地席卷了他。
重逢了。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小星星”。
但她的世界,一片黑暗,并且,將他徹底拒之門外。那枚小小的貝殼,像一把冰冷的鑰匙,卻不知該開啟哪一扇門——是通往被遺忘的溫暖過去,還是指向更深的、未知的痛苦深淵?
雨聲淅瀝,敲打著窗欞,也敲打在林時亦沉甸甸的心上。他知道,一場漫長而艱難、關(guān)乎記憶與救贖的戰(zhàn)役,才剛剛拉開序幕。
而他,必須成為那個最堅韌、最耐心的攻城者,即使面對的是一座由創(chuàng)傷和自閉筑成的、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