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舊區(qū)的廉租房,在連續(xù)幾日的陰雨后,終于迎來了一個灰蒙蒙的放晴日。陽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的光線,卻驅不散樓道里那股潮濕的霉味。林時亦再次站在那扇熟悉的、油漆剝落的鐵門前,手里提著一個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素雅的藤編籃子,里面裝著幾樣他精心挑選的東西。
開門的依舊是蘇晴。她眼下帶著更深的青黑,但看到林時亦時,眼中那份疲憊被一種微弱的希望點亮?!傲轴t(yī)生,您來了!快請進。小愈她…今天好像平靜一點?!彼穆曇魤旱脴O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客廳里,駱愈依舊蜷縮在那個褪色的沙發(fā)墊角落,姿勢幾乎和上次一模一樣。她低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緊抿著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聽到開門聲和腳步聲,她的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手指下意識地摳緊了墊子邊緣,但沒有像上次那樣尖叫或劇烈退縮??諝饫飶浡环N緊繃的、小心翼翼的寂靜。
林時亦的心微微一動。一絲極其微小的、幾乎難以捕捉的變化。他停在門口,沒有立刻踏入她的“安全范圍”。他脫下外套,動作緩慢而清晰,然后輕輕放在門邊的舊椅子上,盡量減少自己帶來的“入侵感”。
“蘇晴,駱愈,早上好。”他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如同上次一樣,沒有任何多余的起伏或試探。
駱愈沒有回應,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但林時亦敏銳地察覺到,她那摳著墊子邊緣的手指,似乎放松了那么一絲絲。
蘇晴連忙小聲說:“早上好,林醫(yī)生。您…您帶東西來了?”她的目光落在那個藤籃上。
“嗯,一些可能用得上的東西?!绷謺r亦的目光掃過客廳,最終落在那個畫架上。那幅未完成的《藍火》依然夾在那里,深藍與黑色的旋渦仿佛帶著吸力,扭曲的橘紅色火苗掙扎得似乎更微弱了一些。畫架旁的地上,散落著幾張揉皺又展開的素描紙,上面是雜亂無章的線條。
林時亦沒有靠近駱愈,也沒有去看那些散落的畫紙。他走到客廳另一側,離駱愈最遠的一個角落,那里有一張小小的、堆滿雜物的矮桌。他動作極其輕柔地將桌上的雜物挪開一小塊地方,然后從藤籃里拿出幾樣東西,一一擺好:
一個嶄新的、沒有任何圖案的速寫本。
一盒高級的、色彩齊全的軟性色粉筆(比鉛筆更易操控,色彩更柔和)。
幾支不同型號的繪圖鉛筆,削得整整齊齊。
一個巴掌大的、表面光滑溫潤的白色鵝卵石。
最后,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從藤籃最底層,拿出了一小盒用透明密封袋裝著的、各種形狀的貝殼——有扇貝、螺殼,顏色從純白到淡粉、淺褐,唯獨沒有那種特定的小巧白色貝殼。他刻意避開了任何可能與“信物”產生直接聯(lián)想的東西。
他擺放的動作很慢,每一樣東西都放在特定的位置,發(fā)出最輕微的聲響。他全程沒有再看駱愈,仿佛只是在整理自己的物品。
然而,就在他拿出那盒貝殼,輕輕放在桌上的瞬間,角落里一直低著頭的駱愈,身體猛地一震!她倏地抬起頭,凌亂的發(fā)絲間,那雙總是盛滿恐懼或空洞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種強烈的、近乎貪婪的**專注**!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鎖定了那個裝著各色貝殼的透明密封袋。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胸口微微起伏。她甚至無意識地向前傾了傾身體,仿佛下一秒就要沖過去。但隨即,巨大的恐懼感再次攫住了她。她猛地縮回身體,像受驚的蝸牛般重新蜷縮起來,雙臂緊緊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埋了進去,只留下幾縷顫抖的發(fā)絲。只是,這一次,她的顫抖似乎不是因為對林時亦的恐懼,而是源于內心某種被強烈勾起卻又拼命壓抑的渴望。
林時亦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強壓下翻涌的情緒,保持著表面的平靜。他沒有去看駱愈的反應,仿佛對她的劇烈波動毫無察覺。他拿起那個光滑的鵝卵石,在手中無意識地摩挲了幾下,感受著它溫潤的觸感,然后輕輕放回原處。
他拉開一張離矮桌和駱愈都有一段距離的舊椅子,坐了下來,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硬殼筆記本和一支筆。他沒有翻開本子,只是將筆放在上面,然后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整個人進入了一種近乎靜止的、毫無威脅感的等待狀態(tài)。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掛鐘的“滴答”聲格外清晰。蘇晴緊張地站在廚房門口,大氣不敢出。
駱愈埋在膝蓋里的臉,始終沒有抬起。但她的身體不再劇烈顫抖,緊繃的線條似乎也緩和了一些。偶爾,她會極其輕微地、如同受驚的小動物般,飛快地抬起一點眼瞼,瞥向矮桌上那個裝著貝殼的密封袋,又迅速埋下頭。
林時亦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耐心地守候著。他筆記本的封面上,只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力透紙背的字跡:
> 目標:建立非威脅性存在感。觀察其對物品(尤其貝殼)的反應閾值。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蘇晴幾乎以為林醫(yī)生會像上次一樣無功而返時,角落里的駱愈,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動作。
她極其緩慢地、如同電影慢鏡頭般,抬起了埋在膝蓋里的臉。她的目光沒有看向林時亦,甚至刻意避開了矮桌上的貝殼袋。她的視線,落在了散落在畫架旁地上的那幾張揉皺的素描紙上。
她猶豫了幾秒鐘,然后,以一種近乎戒備的姿態(tài),一點點地挪動身體,離開了那個沙發(fā)墊角落。她的動作很僵硬,帶著一種長期蜷縮后的不適感。她慢慢地爬到畫架旁,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撿起其中一張皺巴巴的紙。
紙上是用鉛筆反復涂抹出的、糾纏混亂的黑色線條,像一團解不開的亂麻。
她拿起一支被削得很短的鉛筆頭,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對著林時亦和蘇晴,開始在紙上繼續(xù)涂抹。鉛筆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她的肩膀依舊緊繃著,仿佛隨時準備應對來自背后的襲擊。
林時亦依舊沒有動。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駱愈的背影上,觀察著她握筆的姿勢(異常用力,指節(jié)發(fā)白),觀察著她手臂移動的僵硬幅度,觀察著她微微低垂的后頸透出的那種孤絕的防御姿態(tài)。
蘇晴輕輕松了口氣,走到廚房倒了杯水,放在林時亦旁邊的矮桌上,用眼神示意他喝水。林時亦微微頷首致謝,但沒有去碰那杯水。
駱愈在紙上涂畫了很久,那張紙幾乎被她涂成了全黑。她似乎泄憤般將鉛筆頭狠狠摁在紙上,“啪”的一聲輕響,鉛筆芯斷了。她看著斷掉的筆芯,肩膀幾不可查地垮了一下,隨手將廢紙和斷筆扔到一邊,又撿起另一張紙。
這一次,她沒有立刻下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像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飄向了矮桌的方向。準確地說,是飄向了那盒嶄新的、色彩柔和的色粉筆。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喉嚨里發(fā)出一個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音節(jié)。
林時亦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緩慢地、動作幅度小到不能再小地,伸出手指,輕輕推了一下那盒放在矮桌邊緣的色粉筆。色粉筆盒在桌面上滑動了一小段距離,發(fā)出了極其輕微的“嚓”聲。
駱愈的身體瞬間繃緊!她猛地回過頭,警惕地看向林時亦,眼神里充滿了驚疑不定。
林時亦沒有看她,他的目光依然平靜地落在窗外,仿佛剛才那個動作只是無意識的。他放在筆記本上的手,食指指尖,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那盒色粉筆。
駱愈的目光在林時亦平靜的側臉和那盒色粉筆之間來回掃視了幾次。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著。恐懼和渴望在她眼中激烈地交戰(zhàn)。
時間仿佛凝固了。
終于,一種對色彩的本能渴望,或者說,是對表達內心那無法言說風暴的強烈需求,似乎壓倒了那根深蒂固的恐懼。她極其快速地、像做賊一樣,伸出手,一把抓過離她最近的一支——那是一支非常淺淡、近乎透明的藍色色粉筆。
抓到筆的瞬間,她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縮回手,緊緊攥著那支藍色的粉筆,身體重新轉向畫架,用背脊死死擋住身后的一切,仿佛剛才那大膽的舉動耗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支陌生的、帶著細膩粉末的藍色粉筆,手指有些無措地摩挲著筆桿。然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將粉筆用力摁在那張新的素描紙上。不同于鉛筆的尖銳線條,色粉筆在紙上拖曳出柔和而濃郁的藍色痕跡。她開始涂抹,動作從最初的生澀僵硬,漸漸變得投入而專注。那團糾纏的黑色線條旁邊,出現(xiàn)了一片壓抑的、深沉的藍色海洋。
林時亦的嘴角,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他放在筆記本上的手指,輕輕在紙面上劃了一個微小的勾。
> 記錄:首次接受“外來”物品(粉筆)。反應:強烈警惕后短暫接受。媒介:色彩(藍色)。
當那片深藍色的海洋幾乎覆蓋了半張紙時,駱愈手中的粉筆用盡了。她看著指尖沾染的藍色粉末,又看了看畫紙上那片濃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藍,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無措。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飄向矮桌。這一次,目標明確——那盒敞開的色粉筆。但更強烈的,是那個裝著各色貝殼的透明袋子,它們安靜地躺在那里,在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下,散發(fā)著柔和溫潤的光澤。
一種強烈的沖動驅使著她。她需要那些顏色,更需要…那些貝殼。它們光滑的表面,奇特的形狀,仿佛能撫平她內心的焦躁和混亂。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身體因為內心的掙扎而微微顫抖。她嘗試著像剛才拿色粉筆一樣,快速地伸出手去抓那個貝殼袋子。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袋子的瞬間,一直保持靜默的林時亦,忽然有了動作!
他并沒有阻止她,也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只是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坐久了需要活動一下,微微側了側身,調整了一下坐姿。他的手臂無意間(或者說,有意地)更靠近了那個貝殼袋子一些。
這個細微的動作,卻像一道驚雷在駱愈緊繃的神經上炸響!
“啊——!”一聲短促而尖銳的驚叫猛地從她喉嚨里迸發(fā)出來!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整個人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畫架上,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畫架搖晃著,那幅未完成的《藍火》搖搖欲墜。
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她!她蜷縮在地上,雙手死死抱住頭,身體篩糠般劇烈顫抖,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破碎的嗚咽聲。剛才因為色粉筆而建立起的、極其脆弱的連接,瞬間土崩瓦解。她的世界再次被冰冷的壁壘和絕望的恐懼所占據(jù)。
“小愈!”蘇晴驚呼著沖過去,想要扶她。
“別碰她!”林時亦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嚴厲,但隨即又恢復成極致的平穩(wěn),“蘇晴,退后!讓她自己待著!”
蘇晴僵在原地,看著地上痛苦顫抖的駱愈,心疼得眼圈發(fā)紅。
林時亦依舊坐在椅子上,沒有試圖靠近。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看著蜷縮在地板上的駱愈,看著她因為極度恐懼而縮成一團的弱小身影,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他太心急了。貝殼對她的吸引力超乎想象,但他低估了她對“靠近”和“意圖”的敏感度。他那個細微的側身動作,在她眼中,很可能被解讀為一種危險的信號,一種對她“領地”和“目標物”的侵犯。
失敗了嗎?不。林時亦的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更加堅定的光芒。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他沒有走向駱愈,而是走向了那個矮桌。在駱愈驚恐萬狀的嗚咽聲中,他伸出手,沒有去碰那個引發(fā)風暴的貝殼袋子,而是拿起了——那個光滑的白色鵝卵石。
他拿著鵝卵石,沒有看駱愈,而是徑直走向門口。在門口,他停下腳步,背對著依舊蜷縮在地、嗚咽不止的駱愈,用清晰而平穩(wěn)的聲音說:
“駱愈,蘇晴。我該走了?!彼D了頓,目光落在手中溫潤的鵝卵石上,“這個,我借走了。下次還你。”
說完,他沒有等任何回應,拉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上的瞬間,客廳里只剩下駱愈壓抑的嗚咽聲和蘇晴焦急的安撫聲。地上,那張畫著深藍色海洋的素描紙被揉成了一團,丟在角落。那盒敞開的色粉筆,和那袋散發(fā)著誘人光澤的貝殼,依舊靜靜地躺在矮桌上,像兩個沉默的誘惑,也像兩道冰冷的鴻溝。
門外,樓道里。
林時亦背靠著冰冷的墻壁,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他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里那塊光滑的白色鵝卵石。石頭的觸感冰涼,卻仿佛帶著剛才那場無聲戰(zhàn)役的余溫。
他失敗了,因為他觸動了她的警報。
但他也成功了,因為他留下了一個“約定”——“借走”鵝卵石,意味著“下次”還會來。
他低頭,在硬殼筆記本新的一頁上,用筆重重寫下:
> 關鍵突破:接受色粉筆(色彩媒介)。
> 關鍵挫折:對貝殼及意圖靠近反應劇烈(PTSD觸發(fā)?與特定記憶強關聯(lián)?)。
下一步策略
> 鞏固色彩通道(提供更多安全色彩媒介)。
> “鵝卵石”作為中性信物建立互動儀式(借/還)。
> 貝殼暫緩,需極度謹慎。
> 環(huán)境控制:減少意外動作/聲響。
他合上筆記本,將那塊溫潤的鵝卵石緊緊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一線微弱卻不肯熄滅的希望。堡壘依舊冰冷堅固,但今天,一縷屬于色彩的微光,曾短暫地穿透了那厚重的壁壘。下一次,他需要更慢,更穩(wěn),如同掌中這塊沉默的石頭,無聲地、堅定地,去靠近那顆同樣沉默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