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的春天,在消毒水的氣味里艱難地掙扎著。酒店窗外那幾株光禿的銀杏樹,不知何時鼓出了細小的芽苞,嫩綠的尖角刺破深褐的硬殼,在依舊灰蒙的天色下,透出幾分倔強的生機。成毅的房間窗簾半開著,讓這點稀薄的春意透進來,落在堆滿劇本和書籍的桌面上。
距離上次給林然發(fā)去那張劇本批注的照片,又過去了一周多。凝固的磁場并未松動,復工依舊遙遙無期。線上劇本會開了又開,關于陸光年“崩潰戲”的爭執(zhí)也暫時擱置,導演最終勉強接受了他提出的“靜默崩潰”方向,但要求必須“在眼神和微表情里做到極致”,壓力無形中又轉回成毅身上。
他坐在書桌前,手里拿著的卻不是劇本,而是那本扉頁上寫著“給關心太陽的人”的《三體》。書頁翻到了“給歲月以文明”那一章,目光卻有些失焦,落在窗外的銀杏新芽上。林然那條【會努力在‘病毒湍流’中穩(wěn)住軌道】的回復,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沉下去后,留下了一圈圈緩慢擴散的、名為“牽掛”的漣漪。
她怎么樣了?那些口罩和酒精夠用嗎?清華園里,是否也像這里一樣死寂?MIT的延期,像一塊懸在頭頂?shù)木奘摹败壍馈狈€(wěn)住了嗎?還是……也被這漫長的停滯和未知磨損了方向?
一種陌生的、細密的焦慮感纏繞著他。不同于對劇本的糾結,對復工的擔憂,這種焦慮帶著更私密的溫度,是關于一個遠在風暴另一端的、具體的人。他想起器材室昏暗中她亮得驚人的眼睛,想起道具箱上那些如天書般流暢的符號,想起她描述粒子“跳舞”時那種純粹的熱愛……那樣一個靈魂,不該被凝固在絕望的等待里。
“篤篤篤?!?/p>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是助理小周,端著剛消毒好的餐盒。
“毅哥,午飯。今天有清蒸魚,您喜歡的。”小周把餐盒放在茶幾上,瞥見成毅手里的《三體》,順口道,“還在研究科幻呢?這書真這么好看?我看您翻好幾天了?!?/p>
“嗯,挺有意思?!背梢愫仙蠒?,站起身走到茶幾旁,“小周,你之前說……北京那邊的快遞,是不是開始慢慢恢復了?”
“對,是有松動?!毙≈茳c頭,麻利地打開餐盒蓋,“非疫區(qū)發(fā)往北京的低風險包裹,好像能走了,就是慢,消毒檢查特別嚴。毅哥您要寄東西?”
“嗯?!背梢阕?,拿起筷子,目光落在清蒸魚上,心思卻飄遠了,“寄本書。順便……再放點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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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清華園。
物理樓實驗室的寂靜,依舊厚重得能壓垮神經(jīng)。但林然的狀態(tài),卻像被重新注入了能量的粒子,在無形的約束場中,軌跡變得清晰而穩(wěn)定。
窗臺上,那盆之前被她遺忘、蔫頭耷腦的綠蘿,在喝飽了水后,竟然頑強地抽出兩片嫩綠的新葉,小小的,卻充滿了不屈的生命力。實驗臺一角,整齊碼放著成毅寄來的N95口罩和酒精,像一座堅實的堡壘,無言地提供著安全感。而最常被她拿起的,是那本被歸還的《三體》。她不再僅僅閱讀,而是會反復摩挲扉頁上他新寫下的那行字——“給歲月以文明,而非給文明以歲月”。旁邊那個向上的小箭頭,像一根無形的指針,在她心緒飄向迷茫時,將她拉回。
收到那張劇本批注照片后,她沒有立刻回復。那句【你的‘粒子湍流’,給了我新的磁場方向】像一道溫暖的光束,照亮了她被疫情冰封的內心。她在思考,如何回應這份沉甸甸的理解和共鳴。
幾天后,她再次投入了對停滯項目數(shù)據(jù)的深度挖掘。不再是被動等待,而是主動出擊。她將疫情造成的“停滯期”視作難得的沉淀時間,開始系統(tǒng)性地整理、復盤過去實驗的所有數(shù)據(jù),尋找那些在匆忙推進中被忽略的細節(jié)和關聯(lián)。
這天下午,她正沉浸在一組關于邊界湍流與雜質離子行為的關聯(lián)分析中,試圖建立更精確的數(shù)學模型。屏幕上復雜的方程組和模擬曲線如同迷宮。她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仿佛在叩問數(shù)據(jù)的核心。
突然,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亮起,伴隨著視頻通話特有的鈴聲。
林然嚇了一跳,思路瞬間被打斷。她瞥了一眼屏幕——是導師黃教授發(fā)起的多人視頻會議邀請。項目雖然暫停,但導師要求核心成員每周線上碰頭,保持狀態(tài)。
她趕緊整理了一下頭發(fā)(雖然只是對著電腦),深吸一口氣,接通了視頻。
屏幕上立刻跳出幾個小窗口。黃教授嚴肅的臉出現(xiàn)在正中,背景是家里的書房。趙鵬頂著雞窩頭,背景是凌亂的宿舍。還有另外兩個項目組的師兄師姐。
“人都齊了?”黃教授的聲音透過揚聲器傳來,帶著慣有的威嚴,“今天主要是聽林然匯報一下她這段時間對歷史數(shù)據(jù)的復研進展,看看有沒有新發(fā)現(xiàn)能指導我們后續(xù)重啟。林然,你開始吧。”
“好的,老師?!绷秩欢硕ㄉ?,將屏幕共享切換到自己的數(shù)據(jù)分析界面。她開始條理清晰地講解自己重新梳理的脈絡、發(fā)現(xiàn)的幾個數(shù)據(jù)異常點、以及初步構建的關于雜質離子影響湍流輸運的新模型框架。她的聲音平穩(wěn),邏輯清晰,那些復雜的公式和圖表在她口中變得條分縷析。
“……所以,基于以上分析,我認為在裝置第37號放電實驗中出現(xiàn)的高能粒子群異常逃逸,很可能與當時注入的氦氣雜質在特定邊界磁面形成的局域‘熱點’有關,而非我們最初歸因的磁場線圈微小形變。這為我們后續(xù)優(yōu)化雜質控制和邊界位形設計提供了新的切入點。”林然做了總結,看向屏幕里的導師。
視頻窗口里,黃教授嚴肅的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神色,微微頷首:“思路清晰,證據(jù)鏈初步完整。這個方向很有價值!林然,做得不錯!這段時間沒荒廢!”
趙鵬在另一個窗口里夸張地豎起大拇指:“牛啊小林子!我就說你是咱們組的‘數(shù)據(jù)挖掘機’!這都能被你刨出來!”
林然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口罩下的臉頰微熱:“鵬哥過獎了,就是……多花了點時間梳理。”
會議又持續(xù)了二十多分鐘,討論了一些細節(jié)。結束時,黃教授再次肯定了林然的發(fā)現(xiàn),并鼓勵大家利用這段時間多做這樣的深度思考。
林然退出會議,長舒了一口氣。一種久違的、源自專業(yè)領域的成就感和價值感,驅散了部分疫情帶來的陰霾。她摘下口罩,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眼睛,正準備起身活動一下,目光無意間掃過剛才視頻會議的小窗口縮略圖。
她自己的那個小窗口還停留在屏幕上。畫面里,是她戴著口罩、專注講解的樣子,背景是熟悉的實驗室儀器和……窗臺上那盆抽出新葉的綠蘿。而在她身后實驗臺的角落,除了電腦和文獻,還清晰地放著一本書——深藍色宇宙星云封面的《三體》,以及旁邊幾盒顯眼的、印著N95標識的口罩盒子。
林然的心跳,毫無預兆地漏跳了一拍。
她剛才……全神貫注地講解,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視頻背景里,會如此清晰地出現(xiàn)那兩樣東西——那本他寄回的書,和他寄來的口罩。
他……會看到嗎?剛才導師和師兄們都在聽內容,應該不會留意背景吧?可是……萬一呢?
一種混合著尷尬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情緒的熱度,悄悄爬上了她的耳根。她趕緊伸手,把桌面上的《三體》和口罩盒子往鏡頭拍不到的角落推了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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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店酒店房間。
成毅剛結束一場線上劇本圍讀,正疲憊地揉著眉心。經(jīng)紀人楊帆的電話又打了進來,語速飛快地跟他確認幾個因疫情調整的后續(xù)商務檔期。成毅心不在焉地聽著,目光落在筆記本電腦尚未關閉的瀏覽器頁面上——他剛才在搜索關于MIT核聚變研究的最新動態(tài),試圖理解林然可能面臨的更具體的挑戰(zhàn)。
楊帆終于說完,掛了電話。成毅隨手點開微信,想看看劇組群里的消息。置頂?shù)牧奶炝斜砝?,黃教授的名字旁有個小紅點(他之前加了黃教授微信,方便請教一些科學細節(jié)),點開是黃教授幾分鐘前發(fā)來的一條信息:
【成毅,分享個好消息。今天項目組線上會議,林然同學匯報了她這段時間的研究進展,有重要發(fā)現(xiàn)!年輕人沒有被疫情打垮,反而沉下心挖掘出了新東西!這是會議錄屏片段(涉密部分已剪掉),你有興趣可以看看,也讓我們這個‘人造太陽’沾沾你這位“導演”的喜氣![笑臉]】
下面附著一個視頻文件鏈接。
成毅有些意外,隨即心頭一動。他立刻點開那個鏈接。
視頻不長,剪輯掉了涉密的數(shù)據(jù)圖表,主要保留了林然講解的音頻和她上半身的視頻畫面。畫面中,她戴著口罩,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那雙專注的眼睛。她的聲音透過耳機傳來,平穩(wěn),清晰,帶著一種理性而強大的力量感,將復雜的物理問題抽絲剝繭。成毅雖然聽不懂那些專業(yè)術語,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話語中的邏輯鏈條和那種沉浸在探索中的光芒。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畫面背景吸引。她的身后,是冰冷的實驗儀器。而在實驗臺的一角,一盆小小的綠蘿頑強地伸展著兩片嫩綠的新葉,充滿了盎然的生機。更讓成毅呼吸微滯的是——就在綠蘿旁邊,安靜地放著他寄回去的那本《三體》,深藍色的星云封面在實驗室的燈光下清晰可見!旁邊,還有幾盒他寄去的N95口罩!
她把他寄的東西,放在了她日常工作的、觸手可及的地方!
一種難以言喻的、滾燙的暖流瞬間涌遍成毅的全身,心臟像是被一只溫暖的手緊緊握住。所有的疲憊、劇本的爭執(zhí)、復工的焦慮,在這一刻都被眼前這個畫面和她的聲音驅散了。
他看到她沒有被擊垮。她在風暴中穩(wěn)穩(wěn)地守住了自己的“軌道”,甚至找到了新的突破方向。她將他寄予的防護和那本承載著“共勉”的書,融入了她奮斗的日常背景里。那盆新生的綠蘿,像一個小小的隱喻,象征著希望和堅韌。
視頻播放完了,畫面定格在林然摘下口罩、露出一個略帶靦腆卻充滿成就感的微笑瞬間(剪輯進去的)。那雙眼睛,即使隔著屏幕,即使帶著疲憊,依舊亮得驚人。成毅的指尖無意識地撫過屏幕上她的眼睛。
他立刻點開短信對話框。千言萬語在胸腔里翻涌——為她感到的驕傲,看到她狀態(tài)尚可的安心,以及看到《三體》和口罩出現(xiàn)在她背景里的那份難以言說的悸動。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輸入,刪刪改改,最終只發(fā)過去一句:
【看到了你的‘新發(fā)現(xiàn)’。窗臺上的綠蘿,長得很好?!?/p>
他避開了直接提及《三體》和口罩,只點出了那盆象征性的綠蘿。但他知道,她一定懂。懂他看到了什么,懂他想說什么。
發(fā)送后,他靠在椅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窗外,橫店鉛灰色的天空下,那幾株銀杏樹的新芽似乎又舒展了一些。凝固的磁場依舊存在,病毒湍流依舊肆虐。
但此刻,他心中那片被隔離的孤島,仿佛被一道跨越千里的、無形的方程連接了起來。那方程里,有實驗室的燈光,有抽芽的綠蘿,有深藍的星云封面,有白色的口罩盒,還有一雙在風暴中依舊亮如星辰的眼睛。
他拿起筆,重新翻開《人造太陽計劃》的劇本。這一次,落筆不再沉重。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仿佛在為那個遠方的“粒子”,在無形的湍流中,勾勒出一條更清晰、更堅定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