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似乎小了些，但客棧里的氣氛卻凝重得像結(jié)了冰。

蘇硯好不容易才把陷入混亂、痛苦掙扎的木代安撫下來，給她喂了點安神的草藥（紅砂友情提供，據(jù)說是炎家秘方），木代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是眉頭依舊緊鎖，偶爾在夢中發(fā)出驚恐的囈語。

蘇硯靠在木代床邊的小椅子上，左眼的刺痛變成了持續(xù)的、沉悶的脹痛，視野時不時模糊一下。

她疲憊地閉上右眼，手指無意識地按壓著太陽穴。

治療木代刻不容緩，但“鏡屋”不是隨便搭個棚子就能成的。

三十六面銅鏡…這荒山野嶺的破客棧，上哪找去？就算找到了，怎么布置？怎么引導(dǎo)？光是想想那龐大的能量需求和精密的布局，蘇硯就感覺左眼突突地跳得更厲害了。

“需要鏡子？”低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蘇硯睜開眼，看到羅韌不知何時回來了，他高大的身影幾乎堵住了整個門框。他手里拿著一個粗陶碗，里面盛著冒著熱氣的、黑乎乎的藥汁，氣味濃烈刺鼻。

他徑直走到蘇硯面前，把碗往她旁邊的矮幾上一放，動作帶著點不容置疑的意味。

“嗯?！碧K硯應(yīng)了一聲，目光掃過那碗可疑的藥汁，眉頭微蹙。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多少？”羅韌問得直接，墨鏡后的視線落在她依舊蒼白的臉上，尤其是左眼那塊。

“三十六面，越多越好，最好是老銅鏡，帶點‘人氣兒’的那種?！碧K硯也沒客氣，直接報出需求。

指望江照那種跳脫的家伙去弄這些老物件不現(xiàn)實，曹嚴華在查王麻子，這事只能靠眼前這位行動力爆表的傭兵頭子。

羅韌沒說話，只是點了下頭，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干脆利落得仿佛只是接了個尋常任務(wù)。

“等等?！碧K硯叫住他。羅韌腳步頓住，側(cè)過身。

“還有…需要很多木頭，做鏡框，要結(jié)實，最好是老木頭，不容易變形的那種?！碧K硯補充道。

銅鏡本身脆弱，需要穩(wěn)固的框架支撐和引導(dǎo)能量。

羅韌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在確認她還有沒有其他要求。

幾秒后，他再次點頭，留下一句冰冷的“知道了”，身影消失在門外走廊的陰影里。

蘇硯看著那碗散發(fā)著古怪味道的藥汁，猶豫了一下。

這玩意兒…能喝嗎？

她試探性地端起來聞了聞，一股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某種草根苦澀的味道直沖鼻腔，讓她差點嘔出來。絕對是紅砂那“祖?zhèn)髅胤健钡纳壈妫?/p>

“哎呀！硯硯！快放下！那玩意兒是外敷的！敷眼睛的！”江照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聲音伴隨著一陣冷風(fēng)沖了進來。

他懷里抱著一大堆東西，花花綠綠的，仔細一看，竟然是各種胭脂水粉盒子！看來他安撫村民的同時，也沒忘了“順手牽羊”。

“外敷？”蘇硯一臉嫌棄地把碗推得老遠，仿佛那是什么毒藥。

“對啊！紅姐說了，這是她們炎家特制的‘清目膏’，專治眼疾！內(nèi)服會拉肚子的！”江照把懷里的胭脂盒一股腦堆在旁邊的桌子上，趕緊拿起那碗黑乎乎的東西，獻寶似的湊到蘇硯面前，眼睛亮晶晶的，“來來來，我?guī)湍惴螅”ＷC舒服！” 他作勢就要用手指去挖那粘稠的藥膏。

“別碰！”蘇硯下意識地躲開他的手，“我自己來?！?她可不想讓江照那沾過胭脂的手指碰她的眼睛。

“哦…”江照有點小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像只圍著主人打轉(zhuǎn)的小狗，“那硯硯你快敷上！紅姐說效果立竿見影！敷上就不疼了！” 他殷勤地遞過來一塊干凈的手帕。

蘇硯無奈，只好忍著那股怪味，用手指沾了點冰涼粘稠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左眼周圍。

一股奇異的清涼感瞬間滲透皮膚，竟然真的緩解了那惱人的脹痛感。她舒服地低嘆了一聲。

“怎么樣？舒服吧？”江照立刻捕捉到她細微的表情變化，得意洋洋，尾巴都快翹上天了，“我就說紅姐的東西管用！硯硯你看，我辦事靠譜吧？胭脂也弄來了！” 他獻寶似的指著桌上那堆五顏六色的盒子，“雖然沒多少銅鏡，但我想著，布置房間嘛，總要有點顏色喜慶喜慶！說不定木代妹妹看著心情就好點了呢？”

蘇硯看著那堆明顯是村民壓箱底嫁妝級別的胭脂盒，再看看江照一臉“快夸我”的表情，嘴角抽了抽。

喜慶？用這玩意兒布置鏡屋？這腦回路也是清奇。

不過…這份傻乎乎的、想盡辦法讓她和木代好受點的心意，倒是…有點燙人。

“嗯，放著吧?！碧K硯難得沒潑冷水，語氣緩和了些，“謝了?！?/p>

江照立刻像得了圣旨，開心得不行：“嘿嘿，小事小事！硯硯你好好休息，我去看看木代妹妹！”

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看著沉睡的木代，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帶著純粹的擔(dān)憂。

他輕輕拿起掉落在床邊的琥珀玫瑰，小心翼翼地放在木代枕邊，低聲道：“小口袋別怕，硯硯和我都在呢，鏡子碎了也能修好，修得比以前更亮！”

蘇硯看著江照笨拙又真誠的舉動，左眼敷著藥膏的地方，那股清涼似乎也蔓延到了心底某個角落。

這小子，雖然有時候煩人得緊，但這份赤誠…確實像個小太陽，在冰天雪地里格外珍貴。

沒過多久，客棧后院就傳來沉悶有力的劈砍聲。

蘇硯走到后窗邊，推開一條縫。

風(fēng)雪中，羅韌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黑色工字背心，正掄著一柄沉重的消防斧，劈砍著堆在院子角落的、不知他從哪里弄來的幾根粗壯老榆木。

汗水順著他賁張的肌肉線條滑落，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起白氣。他動作精準(zhǔn)而高效，每一斧下去，木屑紛飛，粗壯的木頭應(yīng)聲裂開，斷面光滑。

曹放放縮在屋檐下一個避風(fēng)的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地看著這暴力拆解現(xiàn)場。

蘇硯的目光落在他握著斧柄的手上，那骨節(jié)分明的手背上，赫然橫亙著好幾道新鮮的、滲著血絲的劃痕，明顯是被粗糙的木刺扎傷甚至撕裂的。

但他仿佛毫無所覺，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專注地劈砍著，像是在執(zhí)行一項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重要任務(wù)。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涌上蘇硯心頭。

這男人…明明可以隨便弄點木頭湊合，卻偏偏要找老榆木，因為她說“最好是老木頭”。他明明可以帶手套，或者讓別人來做這種粗活，卻偏偏親自動手，把自己弄得一手傷。

他什么都不說，只是用最直接、最笨拙、甚至有點自虐的方式，回應(yīng)著她的需求。

這種沉默的、帶著血腥氣的“可靠”，和他之前那句冰冷的“工具”宣言，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像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硌在蘇硯心里……

她輕輕關(guān)上了窗縫，隔絕了外面的風(fēng)雪和那沉悶的劈砍聲。

左眼藥膏的清涼感持續(xù)發(fā)揮著作用，她走到桌邊，拿起紙筆，開始憑借記憶和修復(fù)師的本能，勾勒“鏡屋”的布局圖。

三十六面銅鏡如何排列，角度如何調(diào)整，中心的水盆位置…每一個細節(jié)都關(guān)乎成敗。

時間在風(fēng)雪聲、隱約的劈砍聲和蘇硯專注的勾畫中流逝。

傍晚時分，羅韌回來了。

他帶著一身寒氣，背上扛著、手里拎著，竟然真的弄到了十幾面大小不一、樣式古舊的銅鏡！有的鏡面都模糊了，邊框也帶著銅綠，一看就是有年頭的老物件。他把這些沉甸甸的銅鏡小心地放在倉庫角落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蘇硯看著他凍得發(fā)紅的臉頰和手上那些已經(jīng)干涸結(jié)痂的傷口，還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嘴唇動了動，那句習(xí)慣性的毒舌卡在喉嚨里，最終只化作一句干巴巴的：“…辛苦了?！?/p>

羅韌沒看她，只是“嗯”了一聲，走到旁邊堆放著他劈好的、已經(jīng)粗略刨光的榆木鏡框材料旁，拿起一把鑿子，開始沉默地給木頭開榫卯。

他的動作依舊精準(zhǔn)，帶著一種軍人特有的利落和力量感。

倉庫里很安靜，只有羅韌鑿木頭的聲音和蘇硯在紙上畫圖的沙沙聲。江照不知跑哪去了，大概又去搜刮“喜慶”的東西了。

“木頭夠嗎？”羅韌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倉庫里顯得有些突兀。

蘇硯筆尖一頓，抬眼看去。羅韌依舊背對著她，專注著手里的木頭。

“夠了?！碧K硯回答。

“嗯?！绷_韌應(yīng)了一聲，又沒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

“眼睛…還疼嗎？” 羅韌的聲音很低，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沙啞，仿佛這句話問得比劈一天木頭還費力。

蘇硯這次真的愣住了。

她看著那個寬闊沉默的背影，握筆的手指微微收緊。他…在問她？主動地、關(guān)心地？

“好多了?！碧K硯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放輕了些，“那藥膏…有用?！?/p>

羅韌鑿木頭的動作似乎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隨即又恢復(fù)了規(guī)律。

他沒再說話，只是那緊繃的肩背線條，似乎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點點。

倉庫里再次只剩下工具與木頭接觸的聲音。

但這一次的沉默，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僵硬，空氣里仿佛流淌著一種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暖流。

蘇硯低頭繼續(xù)畫圖，左眼周圍藥膏的清涼感似乎更柔和了些。

她沒看到，背對著她的羅韌，嘴角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風(fēng)雪暫歇的深夜。

王麻子藏身的枯樹洞。

他蜷縮著，凍得牙齒咯咯作響，手里死死攥著那塊嗚咽作響的黑色風(fēng)簡石?！帮L(fēng)爺…風(fēng)爺您行行好…再給點熱乎氣兒…”他對著石頭哀求。

突然，一道優(yōu)雅而危險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他面前的雪地上。

月光勉強照亮來者——那是一只體型異常優(yōu)美流暢的黑豹，皮毛如同上好的綢緞，在月色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它一雙金綠色的豎瞳，冰冷地注視著王麻子，帶著一種高等掠食者審視螻蟻的漠然。

王麻子嚇得魂飛魄散，差點尖叫出來，死死捂住嘴。

黑豹優(yōu)雅地踱步上前，湊近王麻子手中的風(fēng)簡石，鼻翼翕動，似乎在嗅聞。它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近乎愉悅的呼嚕聲。

“你…你想要這個？”王麻子抖得不成樣子，顫巍巍地想把石頭遞出去，又舍不得。

黑豹抬起頭，那雙冰冷的獸瞳看向王麻子，又緩緩移向他身后風(fēng)雪中客棧的方向。

一個極其人性化的、帶著殘忍玩味的眼神在它眼中閃過。

它伸出帶著倒刺的舌頭，慢條斯理地舔了一下鋒利的爪子，然后身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無聲息地再次消失在黑暗的密林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

只留下王麻子癱在樹洞里，褲襠一片濕冷，看著手里的風(fēng)簡石，又看看黑豹消失的方向，眼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扭曲的、被“大人物”瞥見般的詭異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