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后院那間原本堆放雜物的倉庫,此刻徹底變了模樣。
三十六面大小不一、樣式古舊的銅鏡,在羅韌精準(zhǔn)的臂力和蘇硯的指揮下,被牢牢固定在由老榆木制成的堅(jiān)固鏡框上,環(huán)繞著倉庫中央懸掛起來。
這些鏡框邊緣還帶著羅韌鑿刻時留下的新鮮木茬,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頭清香,與銅鏡本身的金屬氣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帶著歲月沉淀感的氛圍。
鏡面被擦拭得干干凈凈,雖然有些地方不可避免地帶著水銀脫落的斑駁痕跡,但在特意調(diào)整角度的燈光(幾盞應(yīng)急燈和火盆)照射下,依舊反射著昏黃跳動的光影。
倉庫中央的地面上,放置著一個盛滿清水的黃銅盆,水面平靜無波,倒映著頭頂粗糙的梁木。
整個空間被這些層層疊疊的鏡像分割、折射,仿佛進(jìn)入了無數(shù)個交錯的時空。
人站在其中,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影子,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帶著一種令人眩暈又莫名神圣的詭異感。
“哇哦…”江照抱著他那堆花花綠綠的胭脂盒走進(jìn)來,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張大了嘴,“硯硯!這…這簡直是神仙洞府??!” 他眼睛亮得像星星,立刻把手里的盒子放到角落,興致勃勃地跑到一面鏡子前,對著里面無數(shù)個自己擠眉弄眼,“看!好多我!帥吧?”
蘇硯沒理他,她正站在水盆邊,閉著右眼,僅憑左眼感知著整個鏡屋的能量流動。
左眼敷著藥膏的地方傳來持續(xù)的清涼感,但當(dāng)她嘗試調(diào)動能力去“觸碰”那些鏡像時,左眼深處依舊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視野邊緣的黑翳再次出現(xiàn),甚至比之前更濃重了一些。
代價…比她預(yù)想的還要沉重。
她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不適感。
“木代呢?”蘇硯問,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紅姐陪著呢,馬上就過來?!苯諟愡^來,獻(xiàn)寶似的拿起一盒打開,“硯硯你看這胭脂,顏色多正!給木代妹妹臉上抹點(diǎn)?氣色好!”
蘇硯看著那盒艷俗的桃紅色胭脂,額角跳了跳:“…放回去。別搗亂?!?這傻狗,真當(dāng)是來開化妝舞會的?
江照委屈巴巴地“哦”了一聲,但還是聽話地把盒子蓋好放回角落,小聲嘀咕:“喜慶嘛…”
腳步聲傳來。
紅砂小心翼翼地攙扶著木代走了進(jìn)來。
木代臉色蒼白如紙,眼神渙散,身體微微發(fā)抖,懷里緊緊抱著那朵琥珀玫瑰,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當(dāng)她踏入鏡屋的瞬間,整個人猛地一顫,瞳孔劇烈收縮!
“鏡子…好多鏡子…碎了…都碎了!”她驚恐地低叫起來,身體下意識地想往后退縮,卻被紅砂輕輕攔住。
“木代,別怕?!碧K硯的聲音放得極其輕柔,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仿佛能穿透靈魂的屏障。
她走到木代面前,伸出手,“看著我。”
木代怯生生地抬起頭,那雙大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混亂。
蘇硯的左眼清晰地“看”到,她瞳孔深處那金黑兩色的光點(diǎn)沖突得更加激烈了!像是即將爆發(fā)的火山!
“別怕,”蘇硯重復(fù)道,指尖輕輕拂過木代冰冷的臉頰,引導(dǎo)著她的視線,“你看,鏡子沒有碎。它們只是…在等你。等每一個你。”
木代的視線茫然地掃過周圍層層疊疊的鏡像,身體依舊緊繃。
蘇硯牽起她冰冷的手,帶著她慢慢走向中央的水盆。“來,小口袋?!彼穆曇糇兊酶尤岷?,帶著一種哄孩子的語調(diào),“還記得我們玩的跳格子嗎?你看,這里也有格子?!?/p>
她指著水盆周圍特意留出的空地,那里用白色的石灰粉簡單地畫了幾道格子線。
蘇硯松開木代的手,自己先跳了一步,動作有些笨拙,甚至差點(diǎn)踩到裙角。
“姐姐…跳格子?”木代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乎被這熟悉的、屬于“小口袋”人格的簡單游戲吸引了注意力。
她眼中那瘋狂閃爍的金黑光芒似乎稍微平息了一點(diǎn)金色占據(jù)了微弱的上風(fēng)?
“對,跳格子?!碧K硯停下腳步,對著她伸出手,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溫和的笑容(雖然有點(diǎn)僵硬),“小口袋,來,姐姐陪你跳。跳完了,給你講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故事!”
“孫悟空?”木代(小口袋)的眼睛亮了一點(diǎn)點(diǎn),帶著孩童般的好奇。
“對!孫悟空!”房梁上突然傳來一個刻意壓低、模仿猴子的聲音,“俺老孫來也!筋斗云~~~呼!” 只見江照不知何時爬到了倉庫的橫梁上,正倒掛著,對著下面的木代擠眉弄眼,努力模仿猴子的抓耳撓腮,還用手在臉旁扇風(fēng)假裝筋斗云。
“噗嗤…”連緊張的紅砂都忍不住笑出聲。
木代(小口袋)呆呆地看著梁上搞怪的江照,又看看努力微笑的蘇硯,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了一點(diǎn)點(diǎn)。她猶豫著,小心翼翼地邁出一步,跳進(jìn)了第一個格子。
動作有些生澀,像個剛學(xué)步的孩子。
“對!就是這樣!小口袋真棒!”蘇硯立刻鼓勵道,自己也跟著跳了一步。
“加油小口袋!俺老孫給你搖旗吶喊!”梁上的江照立刻接腔,更加賣力地表演起來,甚至還即興編了幾句歪詞:“花果山上美猴王,一個跟頭十萬八!小口袋,跳呀跳,跳出格子樂哈哈!”
蘇硯一邊陪著跳,一邊用眼角余光關(guān)注著木代的狀態(tài)。
當(dāng)她沉浸在跳格子的簡單快樂中時,眼中那代表“小口袋”人格的暖金色光芒確實(shí)在穩(wěn)定地亮起,暫時壓制住了代表“主人格”的混亂和“黑木代”的暴戾。
這傻狗…雖然方式奇葩,但效果意外的不錯。蘇硯心里默默給梁上那位賣力表演的“猴王”加了半分。
然而,就在木代(小口袋)跳到第五格,臉上露出一絲懵懂的笑容時,異變陡生!
倉庫的門窗猛地被一股狂暴的氣流撞開!嗚嗚的厲嘯灌入!火盆里的火焰被吹得瘋狂搖曳,明滅不定!掛在周圍的銅鏡在狂風(fēng)中劇烈搖晃、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哐當(dāng)”聲!無數(shù)鏡像瞬間破碎、扭曲、變形!
“啊——!”木代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尖叫!剛剛浮現(xiàn)的笑容瞬間被極致的驚恐取代!她眼中的暖金色瞬間被洶涌的黑暗吞噬!
“風(fēng)!是風(fēng)!它來了!它要撕碎我!”木代(主人格)的聲音充滿了絕望的哭腔。
“廢物!都是廢物!”一個冰冷、暴戾、充滿殺意的女聲緊接著響起,屬于“黑木代”!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眼睛徹底變成了純粹的、毫無感情的墨黑!
她一把甩開蘇硯試圖安撫的手,力量大得驚人!反手就從后腰抽出了一直藏著的短刀!刀鋒在搖曳的火光下閃著寒光!
“賭命!”黑木代的聲音如同淬了冰,刀尖直指蘇硯,周身散發(fā)著狂暴的氣息,連吹進(jìn)來的風(fēng)雪都在她身邊打著旋,“贏了我聽你的,輸了你當(dāng)沙包!” 她眼中沒有絲毫人性,只有毀滅一切的瘋狂。
鏡屋內(nèi)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diǎn)!
“木代!”紅砂驚呼,想上前卻被狂暴的氣流逼退。
梁上的江照也停止了搞怪,臉色凝重,身體緊繃,隨時準(zhǔn)備撲下來。
站在門口陰影處的羅韌,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軍刀上,眼神銳利如刀,鎖定著持刀的黑木代。
蘇硯被那股巨力甩得踉蹌了一下,左眼的刺痛驟然加劇,視野中的黑翳幾乎覆蓋了半邊!
她穩(wěn)住身形,看著眼前殺氣騰騰的黑木代,感受著鏡屋被狂風(fēng)攪亂的、混亂不堪的能量場,一股火氣也蹭地冒了上來。
她抬手,抹去被刀風(fēng)刮到臉頰上的一縷發(fā)絲,非但沒有后退,反而迎著那冰冷的刀鋒上前一步。
“賭命?”蘇硯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壓過了狂風(fēng)的呼嘯。
她看著黑木代那雙純黑的、毫無感情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諷的弧度,眼神卻冷得像冰。
“當(dāng)沙包?”她嗤笑一聲,緩緩抬起自己剛剛被甩開、此刻掌心還帶著紅痕的手,伸向那閃爍著寒芒的刀鋒。
“你拳頭——”蘇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和輕蔑,在狂風(fēng)呼嘯的鏡屋中炸開!
“——還差火候!”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驚駭?shù)哪抗庵?,蘇硯那只白皙纖細(xì)、屬于修復(fù)師的手,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空手抓向黑木代全力刺來的刀鋒!
“蘇硯!” “硯硯!” 羅韌和江照的驚呼同時響起!
客棧屋頂。
積雪覆蓋的背風(fēng)處。
那只優(yōu)雅而危險的黑豹,如同暗夜的幽靈,悄無聲息地蟄伏著。
它冰冷的金綠色豎瞳,穿透風(fēng)雪,精準(zhǔn)地鎖定著下方倉庫那扇被狂風(fēng)撞開的窗戶縫隙。
倉庫內(nèi)混亂的光影、蘇硯空手入白刃的驚險一幕、木代眼中瘋狂閃爍的金黑光芒、羅韌和江照驚怒交加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地倒映在它那雙非人的獸瞳之中。
它似乎對那狂暴的風(fēng)和混亂的場面格外享受,喉嚨里發(fā)出低沉而愉悅的呼嚕聲。
它伸出帶著倒刺的舌頭,慢條斯理地舔舐了一下自己鋒利的前爪,爪尖在月光下閃爍著寒芒。
當(dāng)看到蘇硯的手即將抓住刀鋒的瞬間,黑豹的瞳孔興奮地收縮了一下,尾巴尖也輕輕擺動起來,仿佛在期待著一場血腥盛宴的開場。
風(fēng)雪吹拂著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它如同一位高踞王座之上的黑暗觀眾,饒有興致地欣賞著下方這場由它(或者說它代表的兇簡力量)一手導(dǎo)演的、關(guān)乎生死與人性的精彩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