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中映出一雙描畫精致的眉。沈棲梧放下鳳簪,指尖在眉尾處輕輕一抹——那沾了毒酒的簪尖,已將她眉梢染上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
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停在廊下。沈棲梧沒有回頭,從妝匣中取出一盒口脂,指尖蘸了,慢慢點在唇上。銅鏡模糊地映出窗紙上兩道交疊的人影——是那兩個本該守在門外的丫鬟,此刻正貼在門縫處窺視。
"進來。"她突然開口,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
門扇輕響。兩個丫鬟低著頭挪進來,跪在屏風外:"側(cè)妃娘娘有何吩咐?"
沈棲梧從鏡中看著她們發(fā)頂?shù)男齼海?這酒涼了。"
空氣凝固了一瞬。年長些的丫鬟肩膀幾不可察地繃緊:"奴婢這就去溫。"
"不必。"沈棲梧轉(zhuǎn)身,廣袖掃過妝臺,白玉杯無聲地消失在袖籠里。她起身走向拔步床,嫁衣逶迤如血,"我要歇了。"
丫鬟們對視一眼,年輕的欲言又止,被年長的拽了拽袖子。兩人默默上前替她更衣。當層層嫁衣褪去,只剩素白中衣時,沈棲梧突然按住心口,眉頭緊蹙:"疼......"
"娘娘?"
"心口......"她喘息著彎下腰,指尖深深掐進衣料,"傳......傳府醫(yī)......"
兩個丫鬟慌了神。年長的飛奔出去,年輕的扶著她躺下,手忙腳亂去倒茶。沈棲梧在床幔遮掩下,迅速將袖中毒酒倒入床榻暗格。當丫鬟端著茶回來時,只見新側(cè)妃面色慘白地倚在床頭,唇上口脂被擦去大半,露出原本失了血色的唇。
"殿下......"沈棲梧氣若游絲地抓住丫鬟手腕,"去請殿下......"
"殿下入宮了。"丫鬟被她冰涼的指尖嚇得發(fā)抖,"娘娘忍忍,府醫(yī)馬上......"
話音未落,沈棲梧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鮮血!猩紅刺目,濺在雪白中衣上,如同雪地紅梅。丫鬟尖叫一聲,茶盞摔得粉碎。
"毒......"沈棲梧揪著心口衣襟,指甲在布料上刮出裂帛聲,"酒里有......"
她劇烈咳嗽起來,更多的血沫從唇角溢出。丫鬟面無人色,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卻被沈棲梧死死拽?。?別......別聲張......"她艱難地湊近丫鬟耳畔,"有人......要殺我......告訴殿下......金......"
最后一個字化作氣音。沈棲梧的手頹然松開,整個人滑落床榻,一動不動。丫鬟癱坐在地,看著側(cè)妃慘白的臉和衣襟上的血跡,渾身抖如篩糠。
院外突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丫鬟如蒙大赦,連滾帶爬撲向門口:"快來人啊!側(cè)妃娘娘中毒了!"
當府醫(yī)帶著藥童沖進內(nèi)室時,沈棲梧已被抬上拔步床。她雙目緊閉,唇邊血跡未干,呼吸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府醫(yī)搭上她腕脈,眉頭越皺越緊。
"如何?"聞訊趕來的管事嬤嬤急問。
府醫(yī)搖頭:"脈象紊亂,似有中毒之兆??烊シA報殿下!"
"殿下入宮未歸......"
"先救人!"府醫(yī)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去煎綠豆甘草湯!再取我珍藏的解毒丹來!"
屋內(nèi)亂作一團。沒人注意到,當所有人都背對床榻時,沈棲梧垂在床沿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更沒人發(fā)現(xiàn),她貼身藏著的那包金箔,此刻正隔著薄薄的中衣,緊貼著她平穩(wěn)跳動的心口。
......
三更梆子響過,寧王府終于重歸寂靜。
聽雪堂內(nèi)外多了十幾名侍衛(wèi),連屋頂都埋伏著暗哨。府醫(yī)在廂房暫歇,兩個嬤嬤輪流守在床前。沈棲梧仍"昏迷"著,被灌下的藥汁沿著唇角流出,染深了枕上繡花。
子時末,一陣急促馬蹄聲打破沉寂。院門轟然洞開,蕭煜挾著一身夜露寒氣大步而入。侍衛(wèi)們無聲跪了一地。
"人呢?"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回殿下,還在昏迷。"管事嬤嬤跪著回話,"府醫(yī)說是鴆毒,所幸飲得不多......"
蕭煜已掀簾進了內(nèi)室。燭光下,沈棲梧靜靜躺著,臉色比素絹還要白上三分,唯有唇邊那抹殘血艷得刺目。蕭煜站在床前,目光從她慘白的臉移到脖頸——那里,一道極淡的舊疤藏在衣領陰影下。
"都出去。"
待屋內(nèi)只剩他們二人,蕭煜忽然俯身,一把扣住沈棲梧下頜:"別裝了。"
沈棲梧倏地睜眼。那雙眸子清亮如寒星,哪有半分中毒的混沌?
"殿下好眼力。"她聲音嘶啞,卻異常清醒。
蕭煜冷笑,指腹擦過她唇角殘留的"血漬":"朱砂混蜂蠟?拙劣的把戲。"
"足夠騙過府醫(yī)了。"沈棲梧掙開他的鉗制,"畢竟......沒人會想到,新婚之夜就有人對新側(cè)妃下毒。"
"酒呢?"
"倒了。"她直視著他,"殿下不會真以為,我會喝下那杯毒酒吧?"
燭火噼啪一跳。蕭煜眼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你認得鴆毒?"
"家父書房有本《百毒志》。"沈棲梧慢慢撐起身子,"倒是殿下......似乎對我的'毒發(fā)'毫不意外?"
空氣驟然凝滯。蕭煜盯著她,目光如刀,似要剖開她每一寸偽裝。沈棲梧不閃不避,蒼白的手指卻悄悄攥緊了被角——那里,藏著一片從鳳冠上拗下來的金葉子,邊緣磨得極薄極利。
"酒不是本王準備的。"良久,蕭煜突然道。
沈棲梧挑眉:"那為何——"
"本王離府時,西山大營指揮使還活得好好的。"
這句話像塊冰,順著脊梁滑下。沈棲梧瞳孔微縮——有人故意調(diào)虎離山?先毒殺指揮使制造兵變假象引開蕭煜,再在新房合巹酒中下毒......一石二鳥?
"看來......"她輕聲道,"有人比殿下更想讓我死。"
"或者......"蕭煜突然逼近,氣息拂過她耳畔,"有人不想讓本王從你這里得到什么。"
沈棲梧呼吸一滯。金箔!斷刃中的金箔!除了蕭煜,還有誰知道這個秘密?父親?老管家?還是......沈家滅門案的真正主謀?
"我很好奇。"蕭煜的指尖劃過她頸側(cè)動脈,"你臨'死'前對丫鬟說的那個'金'字......是指什么?"
冷汗順著背脊滑下。沈棲梧面上不顯,心跳卻陡然加速。那丫鬟果然報信了!她故意留下的鉤子,蕭煜咬住了!
"金......"她虛弱地咳嗽兩聲,"金吾衛(wèi)......我恍惚看見......下毒之人穿著金吾衛(wèi)的靴子......"
這是冒險的試探——若蕭煜與金吾衛(wèi)有勾結(jié),此刻必會露出破綻。
果然,蕭煜眼神驟冷:"不可能。"
"殿下怎知不可能?"沈棲梧趁機反問,"除非......"
"除非什么?"蕭煜猛地掐住她后頸,迫使她抬頭,"沈棲梧,你以為裝神弄鬼就能套出話來?"他另一只手突然探入她衣襟!
沈棲梧渾身繃緊,金葉子已抵上蕭煜手腕血脈。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窗外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咔嗒"——像是瓦片被踩動的聲響。
蕭煜動作一頓。沈棲梧也聽見了——屋頂有人!不是侍衛(wèi),侍衛(wèi)不會這樣鬼祟!
兩人目光在空氣中相撞,瞬間達成無聲共識。蕭煜松開鉗制,袖中滑出一把烏金匕首;沈棲梧則迅速躺回去,閉眼恢復"昏迷"狀態(tài),手中金葉子卻蓄勢待發(fā)。
窗戶悄無聲息地開了條縫。一根細竹管伸進來,吹出縷縷淡煙。蕭煜屏息隱在帳幔陰影里,匕首反握。
"吱呀"一聲,窗扇被徹底推開。一個黑影靈巧翻入,落地無聲。來人全身裹在夜行衣中,只露出一雙眼睛,警惕地掃視內(nèi)室??吹酱查缴?昏迷"的沈棲梧,他眼中閃過一絲喜色,快步上前——
寒光乍現(xiàn)!
烏金匕首如毒蛇出洞,直取黑衣人咽喉!那人反應極快,仰身避過,袖中甩出三枚柳葉鏢。蕭煜旋身閃避,鏢尖深深釘入床柱。
沈棲梧就在這時暴起!金葉子劃過一道冷芒,直取黑衣人雙目!黑衣人倉促后撤,面巾卻被挑落——
一張陌生的臉。年輕,蒼白,右頰有道陳年刀疤。
蕭煜瞳孔驟縮:"韓兆的人?"
黑衣人見身份暴露,突然獰笑一聲,反手將什么東西拍向沈棲梧心口!蕭煜飛身去擋,卻見沈棲梧早已側(cè)身避開,同時袖中甩出一樣東西——
是那白玉酒杯!
"砰!"杯子精準砸中黑衣人太陽穴。趁他踉蹌,蕭煜的匕首已刺入他肩胛!黑衣人悶哼一聲,竟不顧傷痛,縱身躍向窗口。蕭煜正要追擊,院中突然響起尖銳哨聲!
"有刺客!保護殿下!"
黑衣人趁機翻出窗外。蕭煜追到窗邊,只見幾個黑影在屋頂飛掠,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院墻下,一名侍衛(wèi)胸口中箭,已然氣絕。
沈棲梧赤足站在蕭煜身后,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把從床柱拔下的柳葉鏢:"殿下這位'故人',似乎對我的命格外執(zhí)著。"
蕭煜轉(zhuǎn)身,目光落在她滲血的指尖——方才奪鏢時劃傷的。他突然抓住她手腕,扯開染血的袖口。沈棲梧下意識要掙,卻聽他冷聲道:"別動。"
只見她小臂內(nèi)側(cè),一道細如發(fā)絲的紅線正緩慢延伸,如同活物般向肘彎爬去!
"鏢上有毒。"蕭煜聲音沉得可怕。
沈棲梧看著那道詭異紅線,突然笑了:"看來......有人非要我今夜斃命不可。"
蕭煜劈手奪過柳葉鏢,對著燭光細看。鏢尖泛著詭異的藍綠色,隱隱有腥氣。他臉色越發(fā)陰沉:"'牽機'......倒是舍得下本錢。"
牽機毒,傳聞中無藥可解的宮廷秘藥。沈棲梧聽過這名字——三年前,先帝最寵愛的七皇子,就是死于此毒。
"府醫(yī)解不了。"蕭煜突然撕下衣擺,緊緊扎住她上臂,"跟我走。"
"去哪?"
"找能解毒的人。"蕭煜已推開暗格,露出條幽深暗道,"若你還想活命的話。"
沈棲梧站著沒動:"條件?"
蕭煜回頭看她,忽地冷笑:"你以為本王救你是為了那點金箔?"他猛地拽她入懷,氣息灼熱地噴在她耳畔,"沈棲梧,你的命是我的。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暗道陰冷潮濕,石階上生滿青苔。沈棲梧跟著蕭煜向下走,毒發(fā)的眩暈感越來越強。那道紅線已蔓延至肩頸,每一次心跳都帶來尖銳的刺痛。她咬牙硬撐,指尖死死掐著掌心,借疼痛保持清醒。
暗道盡頭是間石室。四壁點著長明燈,正中擺著張寒玉床,墻上掛滿各式兵器。最引人注目的,是角落里一個巨大的青銅藥柜,每個抽屜上都刻著古怪符號。
蕭煜轉(zhuǎn)動機關,藥柜緩緩移開,露出后面一扇小門。門內(nèi)傳來個懶洋洋的聲音:
"大婚之夜不去洞房,來擾老頭子清夢?"
"她中了牽機。"蕭煜將沈棲梧推到前面。
小門"吱呀"開了。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趿拉著鞋走出來,手里還拎著個酒葫蘆??吹缴驐啾凵霞t線,他醉眼突然精光四射:
"喲,這丫頭命硬啊,撐到現(xiàn)在還沒死?"
沈棲梧眼前已開始發(fā)黑。她強撐著不倒下,卻見老者突然湊近,鼻子在她頸邊嗅了嗅:"有意思......她身上怎么有'金鱗散'的味道?"
金鱗散?沈棲梧混沌的腦海中閃過一絲清明——是金箔!她刮下的那點金粉!
蕭煜眼神陡變:"您確定?"
"老頭子鼻子靈著呢!"老者已麻利地取出一排銀針,"先把毒逼出來再說。丫頭,躺下!"
寒玉床冷得像冰。沈棲梧躺上去的瞬間,紅線蔓延的速度明顯減緩。老者手法如飛,轉(zhuǎn)眼間她雙臂要穴已扎滿銀針。最痛的一針落在心口,沈棲梧悶哼一聲,猛地弓起身——
"噗!"一口黑血噴出,濺在寒玉床上,竟冒出絲絲白煙!
"好烈的毒!"老者嘖嘖稱奇,"丫頭,你得罪什么人了?"
沈棲梧虛弱地搖頭,視線卻轉(zhuǎn)向蕭煜。他站在陰影里,面容模糊,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駭人,正死死盯著她吐出的毒血。
"金鱗散是什么?"她氣若游絲地問。
老者一邊起針一邊道:"海外奇藥,能解百毒也能成劇毒,全看怎么用。最奇的是,它遇鴆毒會變......"
"荀老!"蕭煜突然打斷,"她需要休息。"
老者意味深長地看了蕭煜一眼,沒再往下說。沈棲梧卻已抓住關鍵——金箔能解鴆毒?那父親將它藏在棲梧刃中,是防身之用?還是......
沒等她想明白,一陣劇痛突然從心口炸開!她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摳進寒玉床。老者連忙按住她:"別動!毒血還沒排盡!"
蕭煜大步上前,一把扯開她衣領——只見那道紅線已蔓延至心口,在雪白肌膚上勾勒出詭異紋路!更可怕的是,紅線經(jīng)過之處,皮下隱隱有金光流動!
"果然......"蕭煜聲音沙啞,"金鱗散在保她心脈。"
老者飛快施針:"奇了!這丫頭體內(nèi)怎么會有......"
話音未落,石室突然劇烈震動!頂部簌簌落下塵土,長明燈齊齊熄滅!黑暗中,沈棲梧感到有人猛地撲向她,緊接著是利器破空的尖嘯!
"鐺!"金屬碰撞聲在耳邊炸響。蕭煜的怒喝和老者的大罵混雜在一起。混亂中,她被人攔腰抱起,跌入一個充滿沉水香氣息的懷抱。
"抱緊我!"蕭煜的聲音近在咫尺。
下一秒,天旋地轉(zhuǎn)!寒玉床突然下沉,露出底下黑洞洞的通道。沈棲梧感到自己在急速下墜,耳邊風聲呼嘯。墜落盡頭是冰冷的水——他們掉進了一條暗河!
水流湍急,刺骨冰寒。蕭煜的鐵臂死死箍著她的腰,帶她在黑暗中浮沉。沈棲梧毒發(fā)加上溺水,意識開始模糊。最后的知覺,是蕭煜的手突然探入她衣襟,精準地摸到了那個裝著金箔的暗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