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黎的指甲在鍵盤上懸了半秒，最終還是按滅了屏幕。

凌晨三點十七分，客服中心的夜班休息室只有她一個人。微波爐里還溫著半盒沒吃完的便當，是下午從家?guī)У奶J筍炒肉，此刻在密閉空間里燜出些微酸的氣味，像極了她從前在美容院聞到的、臨期未開封的去角質凝膠。

手機屏幕亮起時她以為是緊急工單，看清來電顯示的瞬間卻攥緊了塑料椅的扶手。屏幕上跳動的“林姐”兩個字帶著金邊似的，讓她想起美容院里永遠一塵不染的玻璃門，以及門后那些被柔光籠罩的臉。

她劃開接聽鍵，聽見那邊傳來熟悉的茉莉香調——不是真的香氣，是林姐說話時總帶著的那種溫吞又不容置疑的語氣：“小賀，明天有空嗎？張?zhí)沁咟c名要你過來補個眉?！?/p>

賀黎的指尖在膝蓋上掐出淺淺的月牙。張?zhí)拿济撬x職前最后一個活兒，當時用的是最細的針，順著眉骨的弧度走了三十多針，收尾時張?zhí)珜χR子笑，說這眉毛像是自己長出來的。那時她還穿著米白色的工服，口袋里裝著酒精棉片，消毒水的味道混著香薰，是她前半生最熟悉的氣息。

“林姐，”她清了清嗓子，聲音有點發(fā)緊，“我現在……不在美容院做了?！?/p>

“知道你換了地方，”林姐的聲音頓了頓，背景里傳來吹風機的嗡鳴，大概是還在店里收尾，“但張?zhí)J人，說別人的手法她不習慣。就一個小時，算你私活，酬勞給雙倍?！?/p>

雙倍酬勞。賀黎的目光落在休息室墻上的排班表上，她明天早班從八點到下午四點，算上夜班的加班費，一天的工資剛好夠付這個月的房租。而補一次眉的時間，夠她接二十個催單電話，或者處理五份投訴工單。

她聽見自己說：“我明天……”

“你現在那活兒有什么意思？”林姐打斷她，語氣里帶著點過來人的熟稔，“天天對著電腦，聽人抱怨，哪有咱們給人變美來得體面？張?zhí)膯巫?，你過來一趟，頂你在那破地方熬三天吧？”

破地方。賀黎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虎口處有塊淺褐色的繭，是從前拿修眉刀磨出來的，現在被鍵盤磨得更厚了些。右手食指的指甲蓋邊緣缺了一小塊，是上周拆快遞時被硬紙板劃的，在美容院時她從不會讓自己的手有半點瑕疵，指甲永遠修剪得圓潤整齊，護手霜每隔兩小時就涂一次。

“我明天要上班?！彼崖曇魤旱煤芷?，像在念工單上的話術，“不好意思啊林姐，幫不了您?！?/p>

那邊沉默了幾秒，吹風機的聲音停了?！靶邪桑绷纸愕恼Z氣淡下來，“你這孩子，以前多機靈的?！?/p>

電話掛斷的忙音像根細針，輕輕扎在賀黎的耳膜上。她起身去拿微波爐里的便當，打開蓋子時熱氣撲在臉上，蘆筍的酸味更重了。她沒什么胃口，又把盒子蓋好，放回冰箱最底層。

冰箱里除了這盒便當，只有半瓶臨期的牛奶和兩袋速溶咖啡。這和她從前的冰箱完全不同，那時里面永遠有新鮮的藍莓和牛油果，是為了保持皮膚狀態(tài)特意吃的，還有各種瓶瓶罐罐的面膜，按功效分好類，貼著開封日期。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晚班的同事揉著眼睛走進來，看見她時打了個哈欠：“賀黎，換班啦？剛有個客戶投訴快遞沒送上門，我標了加急，你早班記得跟進?！?/p>

“好?！辟R黎點頭，看著同事把保溫杯放在飲水機旁，杯身上印著“客戶至上”四個紅字，是公司年會上發(fā)的紀念品。

同事走后，她重新打開電腦。屏幕上還停留在下午沒處理完的工單界面，編號3789，客戶投訴買的粉底液色號不對，說客服推薦的自然色太黃，要求十倍賠償，理由是“耽誤了她明天的面試”。賀黎記得這個客戶，電話里的聲音尖利得像指甲劃過玻璃，說自己是做主播的，膚色不對等于砸了飯碗。

她當時對著色卡解釋了三分鐘，客戶一句也沒聽，最后撂下句“你們這破客服懂什么叫美妝嗎”就掛了電話。賀黎盯著屏幕上“十倍賠償”的字眼，忽然想起張?zhí)拿济?。那時張?zhí)舱f過類似的話，說別人修的眉總像貼上去的，只有賀黎知道她眉骨偏高，該在尾端收得急一點，才顯得眼睛更亮。

她點開客戶的訂單信息，地址是市中心的高檔小區(qū)，收件人姓名后面跟著括號，寫著“主播”。賀黎猶豫了一下，點開客戶的頭像——是個妝容精致的女孩，眼線挑得很高，嘴唇涂著正紅色，背景是擺滿化妝品的梳妝臺，其中一瓶粉底液和投訴的那款一模一樣。

她深吸一口氣，撥通了工單上的電話。響到第三聲時被接起，那邊傳來不耐煩的聲音：“又打電話干什么？賠償到底給不給？”

“您好，我是客服賀黎，”她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關于您說的粉底液色號問題，我看了您的頭像照片，您的膚色屬于冷白皮，其實更適合我們的象牙白款?！?/p>

對方愣了一下，語氣緩和了些：“你怎么知道？”

“您的耳垂和手腕內側的膚色很亮，”賀黎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畫著弧線，像從前給客戶設計眉形時那樣，“自然色確實偏暖，可能是之前的客服沒注意到您的膚色基調。我?guī)湍暾埩嗣赓M換貨，并且備注了優(yōu)先發(fā)貨，明天中午前應該能送到，不耽誤您面試。另外，面試的話，我建議您用淺棕色的眉粉，會比黑色更柔和，顯得氣色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低低的笑聲：“你還懂這個？”

“以前做過美容相關的工作?！辟R黎笑了笑，感覺肩膀放松了些。

“行吧，”客戶的聲音徹底軟下來，“那就換貨吧，賠償不用了。對了，你說的眉粉，哪個牌子的好用？”

掛了電話時，賀黎發(fā)現自己的嘴角還揚著。她看了看時間，凌晨四點，離早班還有四個小時。她起身走到窗邊，外面的天泛著魚肚白，客服中心樓下的早餐攤已經支起了油鍋，油條的香氣順著窗戶縫鉆進來，混著夜班殘留的速溶咖啡味，竟也不算難聞。

她掏出手機，給林姐回了條消息：“林姐，抱歉啊，明天確實沒時間。以后如果有客戶需要咨詢妝容問題，我倒是可以幫忙看看。”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時，她忽然想起上周接待的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說買的按摩儀不好用，賀黎聽著她喘著氣描述癥狀，忽然想起美容院里給老年客戶做肩頸護理的手法，于是在電話里教她怎么調整力度，按哪個穴位能緩解酸痛。最后老太太說：“姑娘，你說話的聲音真好聽，比我家閨女還有耐心?！?/p>

那時她掛了電話，看著電腦屏幕上跳出的“客戶滿意”提示，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的，和從前看到客戶對著鏡子笑時的感覺，有那么點像，又不完全一樣。

休息室的門被推開，晨班的同事打著哈欠走進來，看見她時愣了一下：“賀黎，你怎么還沒走？”

“馬上就走?！彼酒鹕?，拿起桌上的保溫杯，里面是昨晚泡的菊花茶，還溫著。

走出客服中心大樓時，太陽剛好爬過對面的樓頂，金色的光灑在她身上，有點暖。她看見路邊有個小姑娘蹲在花壇邊哭，手里捏著被風吹亂的氣球。賀黎走過去，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皮筋——是她現在總在口袋里備著的，有時候接電話太急，頭發(fā)會擋住臉。

她蹲下來，幫小姑娘把散落的碎發(fā)攏到耳后，扎成一個小小的丸子頭?！皻馇蝻w走了沒關系，”她笑著說，“你看，扎起頭發(fā)來，是不是涼快多了？”

小姑娘抬起頭，眼睛紅紅的，卻跟著笑了：“姐姐，你的手真巧。”

賀黎摸了摸她的頭，轉身往地鐵站走。晨光里，她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手里提著的帆布包晃悠著，里面裝著沒吃完的便當，還有一本翻舊了的客服話術手冊。

她想起美容院的玻璃門，想起那些被精心修飾的眉毛，想起消毒水和香薰的味道。那些東西像鏡子一樣，照過她從前的樣子。而現在，她好像站在了鏡子的另一面，手里握著的不再是修眉刀，而是電話和鍵盤，卻依然能在別人的聲音里，找到讓他們舒展眉頭的方法。

地鐵進站的提示音響起，賀黎深吸一口氣，隨著人流走了進去。車廂里很空，她找了個座位坐下，看著窗外掠過的廣告牌。其中一塊是美容院的廣告，畫面上的模特有著完美的眉形，賀黎笑了笑，低頭打開了電腦——她還有最后一個工單要處理，是關于退款的，客戶說買的口紅顏色不對。

她點開客戶的照片，手指在屏幕上輕輕點了點，開始打字：“您好，您的唇色偏深，其實可以試試先用唇部遮瑕打底，再涂這款口紅，顏色會更飽和哦……”

陽光透過地鐵的窗戶，落在她的手背上，虎口處的繭子在光線下若隱若現，卻像是有了新的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