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黎把最后一只馬克杯放進消毒柜時,玻璃門合攏的瞬間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黑。更衣室里的掛鐘指向晚上九點十七分,比昨天早了二十三分鐘——這是她入職客服中心三個月來,最早下班的一天。
更衣柜的金屬門被拉開時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她伸手去夠掛在最里面的外套,指尖卻先觸到了那件藏青色的美容師制服。料子是她親手挑的真絲混紡,袖口還繡著細小的鈴蘭,是從前美容院的老板娘特意為她定制的。
賀黎把制服往里面推了推,指尖沾了點灰塵。三個月前打包行李時,她沒舍得扔掉這件衣服,總覺得或許哪天還能穿。可直到今天,它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衣柜角落,像個被遺忘的夢。
“賀黎姐,還沒走啊?”實習生小林抱著一堆文件從門口經(jīng)過,臉上還帶著剛入職的青澀,“剛才王主管說,明天有個新系統(tǒng)培訓,讓我們提前半小時到?!?/p>
賀黎“嗯”了一聲,把外套搭在臂彎里:“知道了,謝謝你?!?/p>
小林笑了笑,腳步輕快地跑遠了。賀黎望著她的背影,想起自己剛當美容師那會兒,也是這樣渾身是勁的樣子。那時她每天最早到店里,把美容床的床單熨得平平整整,把精油按味道排成一排,連消毒柜里的鑷子都要擺成一條直線。顧客常說,看賀黎做事,比做護理還讓人舒服。
可現(xiàn)在,她每天對著電腦屏幕,聽著耳機里不斷傳來的呼吸聲、鍵盤聲,還有各種情緒的碎片。有客戶因為訂單延遲破口大罵,也有客戶在電話里輕聲細語地說“麻煩你了”,更多時候是機械的問答,像在擰一條永遠擰不干的毛巾。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是從前的同事發(fā)來的消息:“黎黎,張姐今天來做護理,問你什么時候回去呢。她說沒人能把她的肩頸按得那么舒服了。”
賀黎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最終只回了個笑臉。
走出客服中心大樓時,晚風卷著梧桐葉撲在臉上,帶著點初秋的涼意。她習慣性地往地鐵站走,走了兩步才想起,今天約了牙醫(yī)看智齒,得往反方向走。
牙科診所的玻璃門倒映著對面商場的霓虹,賀黎推門進去時,前臺護士正對著鏡子涂口紅??吹剿M來,護士抬頭笑了笑:“賀小姐是吧?李醫(yī)生在里面等你了。”
診療室的燈光亮得有些刺眼,李醫(yī)生戴著口罩,只露出雙眼睛:“躺上來吧,上次說的那顆智齒,今天得拔了?!?/p>
賀黎乖乖躺下,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腔,讓她想起美容院的消毒酒精味。只是前者帶著點尖銳的冷,后者總混著玫瑰精油的暖香。
“放松點,”李醫(yī)生的聲音隔著口罩傳來,有點悶,“你這肌肉太緊張了,是不是經(jīng)常熬夜?”
賀黎閉著眼“嗯”了一聲。最近總失眠,躺下后腦子里全是客戶的聲音,一會兒是“這個問題你到底能不能解決”,一會兒是“我要投訴你”,翻來覆去,直到天快亮才能睡上兩三個小時。
麻藥推進牙齦時有點漲,賀黎攥緊了手心。她忽然想起有次給張姐做護理,張姐突然說:“黎黎,你這手真巧,不去做外科醫(yī)生可惜了。”那時她笑著說:“我可不敢拿手術刀,還是摸臉比較適合我?!?/p>
“好了,”李醫(yī)生的聲音把她拉回現(xiàn)實,“起來吧,咬著棉花半小時,別漱口。”
賀黎坐起來,舌尖舔到空蕩蕩的牙齦,有點發(fā)懵。鏡子里的自己臉色蒼白,眼下的青黑更明顯了,嘴角還沾著點血跡。她趕緊拿起紙巾擦了擦,卻越擦越慌,像在擦掉什么重要的東西。
走出診所時,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號碼。賀黎接起來,耳機里立刻炸開一個尖利的女聲:“你們這什么破服務!我上周買的面霜,今天打開里面全是水!我告訴你,這事沒完!”
賀黎深吸一口氣,按下免提鍵,把手機塞進包里,一邊走一邊說:“您好,您先別生氣,能告訴我您的訂單號嗎?我?guī)湍橐幌隆?/p>
“查什么查!我就要退貨!還要投訴你!”女人的聲音像針一樣扎進耳朵。
賀黎停下腳步,靠在路燈桿上,看著來往的行人。有情侶手牽著手散步,有媽媽推著嬰兒車哼著歌,還有小販在路邊支起烤腸攤,滋滋的油聲里混著香氣。她忽然想起,從前做護理時,張姐總愛在做面膜時跟她聊家常,說兒子在學校得了獎,說老伴兒燒的魚太咸,那些細碎的煙火氣,都浸在溫暖的香氛里。
“女士,您的心情我理解,”賀黎的聲音比剛才穩(wěn)了些,“但按照規(guī)定,開封后的護膚品是不能退換的。不過您放心,我會幫您申請一份贈品補償,另外……”
“補償?我差你那點東西嗎?”女人打斷她,“你們客服都是這么敷衍人的?我看你根本就不想解決問題!”
賀黎握著手機的手指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牙齦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帶著麻藥過后的鈍感。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突然覺得很累,像有根線在喉嚨里繃了太久,終于要斷了。
“對不起,”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說,“給您添麻煩了?!?/p>
電話那頭愣了一下,似乎沒料到她會這么說。幾秒鐘的沉默后,女人的聲音軟了點:“……也不是故意為難你,就是這面霜我盼了好久,打開這樣心里不舒服?!?/p>
“我知道,”賀黎望著遠處的霓虹燈,“您稍等,我?guī)湍橐幌掠唵涡畔ⅲ纯茨懿荒芴厥馓幚?。?/p>
掛了電話時,賀黎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家商場的玻璃櫥窗前。櫥窗里擺著一套護膚品,瓶身上的花紋很眼熟,是她從前常用的牌子。玻璃倒映著她的影子,穿著客服中心的灰色工服,頭發(fā)隨意地挽在腦后,和櫥窗里精致的模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她忽然想起第一天來客服中心報到時,王主管指著墻上的標語說:“我們客服,就是公司的鏡子。客戶看到的,就是我們的樣子。”
那時她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現(xiàn)在好像有點明白了。鏡子照出的是別人的情緒,卻照不出自己的樣子。
手機又震動了,是牙醫(yī)發(fā)來的消息:“記得別吃辛辣刺激的,明天如果還疼就過來復查。”
賀黎回了句“謝謝”,轉身往地鐵站走。路過一家花店時,她停下腳步。門口擺著一排鈴蘭,白色的花瓣像小鈴鐺,在晚風中輕輕晃著。
她挑了一小束,付了錢?;ǖ昀习逵门Fぜ埌鸦ò茫χf:“鈴蘭象征幸福歸來呢。”
賀黎低頭看著懷里的花,忽然想起那件繡著鈴蘭的制服。也許,有些東西不是被遺忘了,只是換了種方式陪著自己。
走到地鐵站入口時,賀黎摸出手機,給從前的同事回了條消息:“下周我休息,回去看看大家?!?/p>
發(fā)送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時,她好像聽見心里有個小小的聲音,像鈴蘭花開的聲音。
進站的風吹起她的衣角,賀黎把花抱得緊了些,腳步輕快地走進了人流里。玻璃門在她身后緩緩合上,映出城市的燈火,也映出一個正在重新生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