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摻了墨的紗,纏在雕花窗欞上。沈青霜用槍口戳著男人后腰時,指節(jié)被勃朗寧的冷鐵硌得發(fā)僵。
偏廳炭盆里的火苗舔著新添的銀絲炭,噼啪聲混著男人絲綢長衫摩擦的窸窣響,在霧蒙蒙的空氣里發(fā)酵出詭異的粘稠感。
"靠墻站。"她聲音壓得很低,右手食指始終貼在扳機護圈上。
昨夜蛇血的冰藍色還印在視網膜上,此刻男人后頸垂落的黑發(fā)讓她想起白蛇蛻皮時半透明的舊鱗。
玄鱗轉過來時帶起一陣風,長衫下擺掃過她靴面。
晨霧在他玉色指尖繚繞成細線,明明沒有窗戶敞開,那些霧氣卻順著他袖口鉆進去就消失不見。
沈青霜盯著他喉結,那里光滑得連吞咽動作都像水流過玉石。
"沈小姐的待客之道,倒是比令尊更有銳氣。"
他笑的時候眼角會泛起琥珀色的光,與白蛇豎瞳如出一轍。
沈青霜突然往前送槍,槍管撞得他胸膛凹陷半分。
炭盆火星濺到青磚地上,燙出點點焦痕。她瞥見他腰間玉佩——那是塊成色極好的暖玉,雕刻的蛇紋卻與尋常辟邪掛件不同,七寸處嵌著的朱砂紅得像血。
"少廢話。"左手銀鐲滑到腕骨,冰涼觸感讓她打了個激靈,"你怎么會有我的銀鐲?"
玄鱗突然抬手。沈青霜立即后退半步擺出射擊姿勢,卻見他慢悠悠從懷里摸出樣東西,放在紫檀木桌上推過來。
銅質軍徽在微光里泛著鐵青,邊緣的血跡結著冰碴,正是今早從李副官尸身下摳出來的那枚。
"這玩意差點要了你的命。"他指尖敲著桌面,梅枝形狀的玉扳指敲出清脆聲響。
"司令部有人想借刀殺人,李副官只是替死鬼。"
沈青霜盯著軍徽背面的鷹爪紋路。沈家軍嫡系徽章該有五道爪痕,這枚卻只有四道半——被人故意磨去過。
她喉頭發(fā)緊,李副官昨晚還笑著夸她新配的槍油好用,指腹上殘留的煙味似乎還在鼻尖。
"我憑什么信你?"槍口沒移開分毫,"梅樹下的尸體,蛇蛻,碎酒壇...你最好給我個清楚解釋。"
玄鱗忽然解開領口盤扣,晨霧立刻涌上去貪婪地舔他鎖骨。沈青霜扣扳機的手指猛地收緊——男人左側胸膛的皮膚下,銀白色鱗片正隨著呼吸明滅,排列形狀與她銀鐲內側暗紋分毫不差。
"解釋就是..."鱗片忽然全部浮起,在昏暗光線下泛起冰藍色熒光,"我是你昨晚藏在錦被里的‘晦氣東西’。"
青瓷花觚當啷墜地。沈青霜倒退時后背撞上博古架。一尊白玉觀音像擦著耳邊掉落,在青磚地上砸出蛛網裂紋。
她盯著玄鱗胸膛那片鱗光,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講的志怪故事,說有種蛇妖能化人形,鱗片會在動情時透出胭脂色。
"妖物..."她聲音發(fā)顫,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左手腕的銀鐲突然燙得像火炭。
灼熱感順著血脈游走,在心臟位置凝成冰錐扎進去。
玄鱗不知何時已走到她面前。他太高了,陰影完全罩住她,長衫下擺掃過她持槍的手背。沈青霜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凡俗男子的煙草或皂角香,而是雪后梅林特有的清冽,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妖物也分好壞。"他俯身時,琥珀色豎瞳在近處看得格外清晰, 瞳孔里沈青霜蒼白的臉正微微發(fā)抖。
"就像人披著人皮,未必都是善類。"
槍管抵住他心口凹陷處。沈青霜能感受到槍身傳來的微弱震動,不是自己手抖,而是來自他皮膚下鱗片開合的動靜。
銀鐲燙得她快握不住槍,恍惚間母親臨終前的畫面突然沖破記憶閘門——
那也是個雪夜,母親蜷在拔步床上,手里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梅花糕,血沫從嘴角涌出染紅了錦被。
她抓著沈青霜手腕往銀鐲里塞著什么,力氣大得像是要把骨頭捏碎:"青霜記住...蛇...銀鐲...活下去..."
"你娘當年也是這樣拿著簪子對著我。"玄鱗突然抓住她手腕往下壓,動作快得讓人看不清。沈青霜只覺食指一麻,勃朗寧哐當墜地。
他掌心溫度比常人低很多,貼在她發(fā)燙的銀鐲上,騰起陣陣白霧。
"放開我!"她屈膝頂向他小腹,卻被他用膝蓋夾住動彈不得。
兩人距離驟然拉近,她能數清他眼睫上凝結的霜花,聞見他呼吸里冷梅般的氣息。
玄鱗突然低下頭,濕滑冰涼的觸感擦過她右手食指。沈青霜像被毒蛇咬了似的猛地縮回手,指腹還殘留著類似綢緞劃過的奇異感覺——那絕對不是人類舌頭該有的觸感。
"這胭脂顏色。"他舔了舔唇角,琥珀豎瞳亮得驚人。
"跟你娘當年喂我療傷時用的一樣。"
沈青霜渾身一震。母親下葬時,她偷偷在棺木里放了那盒沒用完的胭脂。
父親說女子家不該用這些靡靡之物,可母親總笑著說梅花開得再烈,也要點春色才好看。
"你..."
她嘴唇哆嗦著,視線落到玄鱗那截外露的鎖骨,突然發(fā)現他頸側有個極淡的梅花狀疤痕,和母親遺物里那支鎏金梅花簪的形狀完全吻合。
勃朗寧在地上滑出刺耳聲響。沈青霜無力地垂下手,銀鐲的灼熱感正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心口空洞洞的抽痛。
原來母親臨終說的不是胡話,原來她救下白蛇不是偶然,原來冥冥之中有種詭異的緣分,從二十年前就把她和眼前這個蛇妖綁在了一起。
玄鱗突然單膝跪地,長衫鋪在青磚上像展開的蛇鱗。
他仰頭看她的眼神沒有絲毫卑微,反而帶著某種古老而虔誠的獻祭意味。沈青霜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冰涼的唇貼上了她的靴尖。
不是親吻,是更恭敬的觸碰,像臣子對君王行的叩拜禮。晨霧從他發(fā)間蒸騰而上,絲絲縷縷纏上她的裙擺,在接觸處凝成細小冰晶。
"從今往后。"他聲音低沉得像從地脈深處傳來,每個字都帶著冰藍色的回響。
"玄鱗便是沈小姐手中最鋒利的刀。"
頭頂突然傳來積雪墜落的悶響。沈青霜猛地抬頭,斷裂的梅枝正砸在窗臺上,碎雪濺了她滿臉。玄鱗反應極快地將她拽到身后,鱗片在他手臂上瞬間浮現又隱去。
雪堆里露出半截染血的灰布。沈青霜蹲下去撥開碎雪,發(fā)現那是塊從袖管上撕下的帆布,邊緣繡著朵奇怪的花——五瓣形似曼陀羅,中心卻有枚蛇頭形狀的蕊。
"這是..."她指尖剛碰到布料,就被玄鱗抓住手腕。他指節(jié)用力得發(fā)白,眼中第一次露出類似驚惶的情緒。
"別碰!"玄鱗的聲音陡然拔高,尾音甚至帶上了蛇類嘶嘶的氣音,"這是‘蛇蠱教’的標記。"
炭盆突然爆出團火星。沈青霜看著那詭異的花紋,想起李副官死不瞑目的雙眼,想起碎酒壇上的冰藍霜花,想起父親書房里那把突然斷弦的古琴。
危險早已像毒蛇的信子,悄然探入了這座看似固若金湯的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