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小小的金線流蘇穗子,帶著我掌心的汗意和孤注一擲的勇氣,悄然滑入玄色外袍內(nèi)襯那處不起眼的破口縫隙。粗糙的狼毛瞬間吞噬了它微弱的反光,也吞沒了它存在的痕跡。
如同藏起一顆滾燙的星辰,墜入屬于他的、血腥而蠻荒的夜幕。
身后緊貼的胸膛傳來沉穩(wěn)的搏動(dòng),隔著厚實(shí)的狼毛內(nèi)襯,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宇文珩那只按在我手背上的大手,掌心滾燙依舊,帶著不容掙脫的力道,將我和那件充滿他氣息的“狼毛牢籠”死死釘在原地。
黑暗中,時(shí)間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頸側(cè)臉頰被粗硬的狼毛搔刮的癢意,混合著他灼熱的呼吸噴在頭頂?shù)穆榘W,還有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雄性氣息,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藤蔓,纏繞著每一寸緊繃的神經(jīng)。意識(shí)在極致的煎熬與一種詭異的、沉淪般的暖意中反復(fù)拉扯,最終被巨大的疲憊拖拽著,一點(diǎn)點(diǎn)沉入混沌的黑暗。
……
意識(shí)是被一陣濕冷的、帶著濃重水汽的寒氣喚醒的。
不再是破廟腐朽的塵土味,而是蘆葦特有的清苦氣息,混合著淤泥和晨霧的水腥味,絲絲縷縷地鉆入鼻腔。
我費(fèi)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天光熹微。
視野被一片無邊無際的、搖曳的灰黃色所占據(jù)。細(xì)長堅(jiān)韌的葦桿高聳入微明的天幕,頂端蓬松的葦穗在濕冷的晨風(fēng)中起伏,如同凝固的灰色海浪。濃重的、乳白色的晨霧如同流動(dòng)的紗幔,纏繞在葦桿之間,將遠(yuǎn)處的景物暈染成一片模糊的輪廓。腳下的地面泥濘濕滑,每走一步都帶著粘滯的吸力。
我……在移動(dòng)?
遲鈍的感知終于回籠。身體正隨著某種規(guī)律性的顛簸而起伏。后背緊貼著一片堅(jiān)實(shí)滾燙的壁壘,那熟悉的、濃重的血腥氣混合著汗味和屬于曠野的冷冽氣息,霸道地縈繞在鼻端。
宇文珩!
他竟背著我!
這個(gè)認(rèn)知如同冰水澆頭,瞬間驅(qū)散了殘存的睡意!我猛地掙扎起來!
“放我下來!” 聲音因晨起的干澀和驚怒而嘶啞。
箍在我腿彎處的手臂驟然收緊!力道之大,如同燒紅的鐵鉗!
“閉嘴?!?冰冷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帶著一夜未眠的沙啞和濃重的不耐,“想陷進(jìn)泥潭喂螞蟥,現(xiàn)在就把你扔下去?!?/p>
威脅的話語伴隨著他腳下毫不停頓的步伐。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及膝深的泥水里,黑色的勁裝褲腿早已被泥漿浸透,沾滿了枯黃的葦葉。每一次落腳,都濺起渾濁的水花和細(xì)碎的泡沫。
掙扎徒勞無功,反而讓自己在他背上顛簸得更加厲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清晨的寒氣混合著淤泥的味道,更是讓我頭暈?zāi)垦!<珉翁幠抢鞘桌佑≡陬嶔ぶ须[隱作痛,提醒著我此刻的處境。
我被迫安靜下來,僵硬地伏在他寬厚而堅(jiān)實(shí)的背上。視線越過他線條冷硬的肩頸,只能看到前方被濃霧和葦叢切割成狹窄縫隙的、泥濘不堪的道路,以及他后頸處被汗水浸濕、緊貼著皮膚的幾縷墨色碎發(fā)。
空氣濕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般的涼意。唯有緊貼著他后背的胸膛,源源不斷地傳來霸道的暖意,驅(qū)散著浸入骨髓的寒冷。
沉默在無邊的葦蕩中蔓延,只有他沉重的腳步聲、泥水?dāng)噭?dòng)的嘩啦聲,以及蘆葦摩擦發(fā)出的沙沙輕響。
就在這壓抑的沉默幾乎要將人逼瘋時(shí)——
“咕嚕?!?/p>
一陣極其清晰、帶著強(qiáng)烈空虛感的腸鳴,再次不合時(shí)宜地從我緊貼著他脊背的腹部位置爆發(fā)出來!
聲音在寂靜的葦蕩晨霧里,清晰得如同擂鼓!
我瞬間石化!臉頰如同被烈火燎過,滾燙得幾乎要冒煙!巨大的羞恥感混合著昨晚啃食光禿雞腿的記憶,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為什么!為什么總是在他面前!
前方宇文珩跋涉的腳步,似乎極其細(xì)微地頓了一下?
緊接著,一聲極低、極短促、如同氣流被強(qiáng)行壓制的……嗤笑?從他喉間極其輕微地逸出!
那聲音太輕,轉(zhuǎn)瞬即逝,仿佛只是我的錯(cuò)覺,被淹沒在蘆葦?shù)纳成陈暲?。但它帶來的殺傷力,卻比任何雷霆怒罵都更甚!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扎穿了搖搖欲墜的自尊!
“宇文珩!” 我惱羞成怒,聲音因極致的羞憤而尖銳變調(diào),不管不顧地在他背上掙扎起來,指甲狠狠摳抓著他肩胛處堅(jiān)硬的肌肉,“你笑什么!放我下去!我自己能走!”
“再動(dòng)?” 冰冷的聲音帶著被激怒的戾氣,箍著我腿彎的手臂猛地發(fā)力,勒得我痛呼出聲,“信不信把你頭朝下栽進(jìn)泥里?”
赤裸裸的威脅!我氣得渾身發(fā)抖,卻又在他絕對(duì)的力量壓制下無可奈何。只能將滾燙的臉頰死死埋進(jìn)他后頸處那帶著汗?jié)駳庀⒌囊铝侠?,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令人窒息的羞恥和他身上那無處不在的、令人心慌意亂的氣息。
不知又跋涉了多久,前方的蘆葦似乎稀疏了一些。濃霧依舊未散,但隱約能聽到嘩啦啦的、更為湍急的水流聲。
宇文珩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
他微微側(cè)身,將我極其粗暴地從背上卸下。
雙腳驟然陷入冰冷粘稠的泥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激得我渾身一顫,踉蹌了一下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濕冷的晨霧撲面而來,沾濕了額發(fā)和眼睫。
宇文珩看也沒看我,徑直走向前方一片相對(duì)干燥、堆積著厚厚枯黃葦葉的淺灘。他蹲下身,動(dòng)作間牽扯到臂彎的傷口,濃黑的眉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從懷中摸出那個(gè)小小的青玉藥盒和裝著黑色藥粉的油紙包。動(dòng)作依舊帶著行軍般的效率,迅速解開自己臂彎的包扎。深褐色的膏藥被剝離,露出下方依舊猙獰、邊緣卻已不再滲血的傷口。
他清理、上藥、重新包扎,整個(gè)過程沉默而迅捷。晨光透過稀薄的霧氣,勾勒著他低垂的側(cè)臉輪廓,汗水沿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滑落。
處理完傷口,他才站起身,目光終于落在我身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在熹微的晨光下,如同兩口幽深的寒潭,帶著審視的冷光。
“待著。” 冰冷的命令,不容置疑。隨即,他轉(zhuǎn)身,高大的身影無聲地沒入旁邊更加濃密高大的蘆葦叢中,只留下晃動(dòng)的葦桿和沙沙的聲響。
濕冷的泥水浸泡著雙腳,寒氣如同毒蛇般順著小腿向上攀爬。肩胛的烙印在晨寒中隱隱作痛。腹中的饑餓感在寂靜中再次鮮明地灼燒起來。我看著眼前這片無邊無際、仿佛永遠(yuǎn)也走不出去的灰色葦蕩,一種巨大的茫然和無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心頭。
就在這時(shí),一陣極其輕微的、如同貍貓?zhí)み^落葉的窸窣聲,從左側(cè)的蘆葦叢中傳來。
不是宇文珩離開的方向!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難道是追兵?還是……潛伏的野獸?
我屏住呼吸,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
濃密的蘆葦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沾滿泥污的手撥開。
一個(gè)身影,如同融入晨霧的幽靈,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葦叢邊緣。
是蒼溟!
他依舊一身玄黑勁裝,臉上蒙著半幅黑巾。那雙幽綠的狼眼,在灰蒙蒙的晨光下,如同兩點(diǎn)燃燒的鬼火,帶著毫不掩飾的怨毒和冰冷的殺機(jī),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他的視線如同冰冷的刀鋒,先是刮過我沾滿泥污的裙擺和赤裸的腳踝(鞋子早已在泥濘中丟失),又掃過我因寒冷和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身體,最后,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臉上,帶著一種如同審視將死之物的、赤裸裸的惡意。
他并未靠近,只是隔著幾步遠(yuǎn)的距離,站在及膝的泥水里,如同一條伺機(jī)而動(dòng)的毒蛇。
“長公主殿下,” 蒼溟開口了,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淬了劇毒的陰冷,每一個(gè)字都如同冰錐,狠狠鑿在搖搖欲墜的心防上,“這泥潭水冷,滋味如何?”
我咬緊下唇,強(qiáng)迫自己迎上他那雙惡毒的眼睛,盡管身體因寒冷和恐懼而無法抑制地顫抖。
“主上心慈,” 他唇角勾起一抹極其殘忍的弧度,幽綠的狼眼里閃爍著怨毒的寒光,“留你一條賤命,做那喚醒血脈的引子。可你……”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壓抑不住的、如同困獸般的低咆,“你竟敢……竟敢用你那骯臟的手……”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刺向我身上——那件依舊裹著我、邊緣沾滿泥漿的玄色短打外袍!他的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憤怒到了極點(diǎn),聲音因極致的恨意而扭曲顫抖:
“玷污主上的戰(zhàn)袍!”
“那上面的每一道刮痕!每一根狼毛!都浸著朔方勇士的血!豈是你這梁國妖女配沾染的?!”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泥水四濺!那只完好的手已經(jīng)按在了腰間的彎刀刀柄上,幽綠的狼眼里殺機(jī)畢露!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心臟!我下意識(shí)地后退一步,冰冷的泥水瞬間淹沒到小腿肚!寒意刺骨!
就在蒼溟即將拔刀的瞬間!
“唰啦——!”
右側(cè)濃密的蘆葦被一只大手猛地分開!
宇文珩高大的身影如同撕裂晨霧的山巒,驟然出現(xiàn)在蒼溟身側(cè)!他手中拎著一只尚在滴著泥水、被葦葉草草捆扎住雙腳、兀自掙扎撲騰的肥碩野鴨!
他的動(dòng)作快如鬼魅!甚至沒有放下手中的獵物!
在蒼溟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在野鴨驚恐的“嘎嘎”聲中——
宇文珩那條肌肉虬結(jié)、蘊(yùn)含著恐怖力量的長腿,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狠狠踹在了蒼溟的腰側(cè)!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牙酸的巨響!
蒼溟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整個(gè)人如同斷了線的破麻袋,被這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踹飛出去!
“嘩啦——噗通!”
他高大的身軀在空中劃過一道狼狽的弧線,重重地砸進(jìn)數(shù)丈開外一片更深、更渾濁的泥水洼里!污濁的泥漿瞬間將他大半個(gè)身體淹沒,只剩下頭部和掙扎的手臂露在外面,狼狽不堪!
野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瘋狂撲騰,“嘎嘎”的叫聲在寂靜的葦蕩里顯得格外刺耳。
宇文珩看也沒看泥淖中掙扎的蒼溟,仿佛剛才只是隨手踢飛了一塊礙眼的石頭。他拎著那只兀自撲騰的野鴨,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踏著渾濁的泥水,一步步走回我面前。
冰冷的泥水濺起,有幾滴甚至落在了我的裙擺上。
他停下腳步,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陰影將我完全籠罩。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沉沉地落在我因驚嚇而煞白的臉上,里面翻涌著冰冷的怒意和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
“管好你的眼睛和爪子?!?他低沉的聲音如同悶雷滾過葦蕩,每一個(gè)字都裹著濃重的血腥氣,清晰地送入我的耳中,也清晰地送入遠(yuǎn)處泥淖里掙扎的蒼溟耳中,“再有下次……”
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泥淖中那個(gè)狼狽的身影,又落回我臉上,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殘酷。
“……拔了喂狗。”
冰冷的宣告落下。
他不再看我,仿佛剛才那雷霆般的一腳和冷酷的警告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他拎著那只還在撲騰的野鴨,徑直走向那片鋪著枯黃葦葉的干燥淺灘。
留下我僵立在冰冷的泥水中,心臟狂跳如擂鼓。
遠(yuǎn)處,泥淖里掙扎的蒼溟停止了徒勞的動(dòng)作。他半個(gè)身子陷在污濁的泥漿里,只露出沾滿污泥的頭顱和那雙幽綠的狼眼。那雙眼睛,此刻不再有怨毒和殺機(jī),只剩下一種被徹底碾碎尊嚴(yán)的、死灰般的絕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死死地盯著宇文珩的背影,又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移開視線,最終,那死灰般的目光,沉沉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落在了我的身上。
如同看著一個(gè)帶來無盡災(zāi)厄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