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珩那句“拔了喂狗”的冰冷宣告,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葦蕩濕冷的晨霧里,也扎進(jìn)遠(yuǎn)處泥淖中蒼溟那雙死灰般的狼眼中??諝夥路鸨粌鼋Y(jié),只剩下那只被草草捆住的肥碩野鴨,徒勞地在他手中撲騰著翅膀,發(fā)出驚恐的“嘎嘎”聲。
他拎著鴨子,踏著渾濁的泥水,一步步走回那片鋪著枯黃葦葉的干燥淺灘。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如同踏在凝滯的時間上。
我僵立在冰冷的泥水中,寒意如同毒蛇順著小腿向上攀爬。遠(yuǎn)處蒼溟那死寂而怨毒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沉沉地烙在我的脊背上,帶來一陣陣毛骨悚然的寒意。胃里因驚嚇和寒冷再次翻攪起來,方才那點被鴨鳴勾起的、不合時宜的饑餓感早已煙消云散。
宇文珩在淺灘中央停下。他隨手將那只撲騰不休的鴨子扔在厚實的葦葉堆上。鴨子驚恐地掙扎,細(xì)長的鴨脖徒勞地扭動。他沒有理會,只是半蹲下身,動作間牽扯到臂彎的傷口,濃黑的眉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抽出腰間一柄形制古樸、刃口閃爍著幽冷寒光的匕首。刀身不長,卻異常鋒利,在熹微的晨光下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
沒有多余的言語,沒有絲毫憐憫。
“噗嗤!”
一聲干脆利落的悶響!
匕首精準(zhǔn)地刺入鴨頸!溫?zé)岬镍喲查g噴涌而出,濺在枯黃的葦葉上,洇開一片刺目的暗紅!鴨子短促地抽搐了一下,徹底沒了聲息。
整個過程快得令人窒息,帶著一種屬于獵食者的、近乎漠然的殘酷效率。血腥味混合著淤泥和蘆葦?shù)那蹇鄽庀?,在濕冷的晨霧中彌漫開來。
我下意識地別開臉,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宇文珩仿佛沒看見我的反應(yīng)。他開始極其熟練地處理獵物。鋒利的匕首如同他肢體的延伸,剝皮、去毛、開膛破肚……動作精準(zhǔn)、迅捷、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冷酷美感。內(nèi)臟被隨手丟棄在泥水里,引來幾只不知名的水鳥盤旋爭搶。很快,一只被處理得干干凈凈、白生生的光鴨便呈現(xiàn)在枯黃的葦葉上。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四周。隨即,他走到淺灘邊緣,俯身折下幾根粗壯、堅韌的蘆葦桿。他用匕首削尖桿頭,又利落地將鴨子穿在桿上,架成一個簡易的烤架。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蹲回篝火旁——那里,蒼溟不知何時已經(jīng)生起了一小堆火,用的是枯干的葦桿和浮木,火焰不大,卻穩(wěn)定地燃燒著,驅(qū)散著晨霧的寒意。
他將穿好的鴨子架在火堆上方。油脂很快在火焰的舔舐下融化,發(fā)出滋滋的悅耳聲響,濃郁的、帶著煙火氣息的肉香霸道地彌漫開來,再次蠻橫地沖散了血腥和淤泥的味道。
宇文珩沉默地翻動著烤架,火光在他冷硬的側(cè)臉上跳躍,明暗交錯。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映著跳動的火焰,里面翻涌的情緒如同深潭下的暗流,難以捉摸。
時間在油脂的滋滋聲和蘆葦?shù)纳成陈曋芯徛魈省?/p>
鴨皮漸漸變得金黃酥脆,油脂滴落在火焰上,爆開細(xì)小的火星,香氣愈發(fā)濃郁誘人。腹中那被恐懼壓下的饑餓感,在這霸道香氣的持續(xù)撩撥下,如同復(fù)蘇的藤蔓,再次頑固地纏繞上來。
終于,宇文珩停下了翻動。他拿起匕首,在烤得最焦脆的鴨胸脯上利落地片下薄薄幾片肉。鴨肉金黃,邊緣微焦,冒著滾燙的熱氣。
他捏著那片最飽滿、油脂最豐厚的鴨胸肉,站起身,朝我走來。
高大的身影再次籠罩下來,帶著火焰的暖意和烤鴨的濃香。他依舊面無表情,只是將那片冒著熱氣的鴨肉,不容置疑地遞到了我的唇邊。
動作和昨晚遞那只光禿禿的雞腿時如出一轍。
沒有言語,只有無聲的威壓和命令。
我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指間那片金黃誘人的鴨肉。腦海中閃過他方才處理鴨子時那冷酷精準(zhǔn)的側(cè)影,還有蒼溟那雙死灰般、此刻不知隱在何處葦叢中窺伺的怨毒狼眼……
胃里的饑餓感在瘋狂叫囂。理智卻在尖叫:他是敵人!是囚禁者!這食物是枷鎖!
然而,冰冷的泥水浸泡著小腿,寒氣侵蝕著骨髓。肩胛的烙印隱隱作痛。遠(yuǎn)處似乎傳來水鳥爭搶內(nèi)臟的聒噪和某種潛行于葦叢的窸窣聲……生存的本能,壓倒了殘存的驕傲和抗拒。
我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緒。如同一個被馴服的、失去靈魂的木偶,極其緩慢地張開嘴。
溫?zé)岬?、帶著滾燙油脂和濃郁肉香的鴨肉貼上了唇瓣。
這一次,他沒有再收回手。那片鴨肉被強(qiáng)硬地塞進(jìn)了我的口中。
牙齒陷入酥脆的鴨皮和軟嫩的鴨肉,豐沛的汁水和濃郁的焦香瞬間在口腔里炸開!純粹的肉食滿足感如同暖流,瞬間沖垮了所有冰冷的抗拒。我?guī)缀跏潜灸艿鼐捉榔饋恚椭礉M了唇角和指尖。
宇文珩深潭般的黑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細(xì)微地波動了一下??斓萌缤e覺。他收回手,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回到火堆旁,繼續(xù)片肉。
一片,又一片。
他不再遞到唇邊,而是將片好的鴨肉放在一片洗凈的、寬大的葦葉上。動作依舊沉默,卻少了那份強(qiáng)硬的逼迫感。
我站在原地,沉默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那片被隨意丟在泥水邊緣、沾滿了血污和內(nèi)臟殘渣的鴨毛。
灰褐色的羽毛凌亂地散落著,被泥水浸透,粘成一綹一綹。
一個極其微弱、卻如同電光石火般的念頭,驟然刺破混沌的思緒!
羽毛!
輕!浮力大!不易被察覺!
心臟在胸腔里猛地一撞!一股混雜著狂喜和恐懼的戰(zhàn)栗瞬間竄遍全身!我強(qiáng)迫自己維持著咀嚼的動作,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驟然亮起的光芒。
機(jī)會!
這無邊無際的蘆葦蕩,這濃重得化不開的晨霧,這復(fù)雜泥濘的水網(wǎng)……簡直是絕佳的天然屏障!而這片沾滿泥污、被隨手丟棄的鴨毛……就是最好的偽裝材料!
宇文珩背對著我,正專注地翻動著烤架上剩余的鴨子。跳躍的火光勾勒著他寬厚而毫無防備的背影。
蒼溟……不知躲在何處,但剛才那雷霆一腳的震懾,想必他暫時不敢輕舉妄動。
時機(jī)稍縱即逝!
我強(qiáng)壓下狂跳的心臟,裝作被腳下的泥濘滑了一下,身體微微一個踉蹌,極其自然地、不著痕跡地向那片散落鴨毛的泥水邊緣挪動了一小步。
冰冷的泥水再次浸濕了小腿。
就是現(xiàn)在!
我借著彎腰穩(wěn)住身體的瞬間,動作快如閃電!右手極其隱蔽地探入冰冷刺骨的泥水中,飛快地抓起一大把沾滿泥污、濕漉漉、沉甸甸的鴨毛!冰涼的泥水和腥膻的氣息瞬間包裹了手掌!
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我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表面的平靜,甚至不敢去看宇文珩是否有所察覺!
濕冷的鴨毛被緊緊攥在汗?jié)竦恼菩?,粘膩冰冷。我迅速直起身,仿佛真的只是滑了一下,然后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絲被泥水弄臟裙擺的懊惱,輕輕跺了跺腳,將沾滿泥漿的手隨意地在同樣臟污的裙擺上擦了擦。
整個動作行云流水,不過瞬息之間。
宇文珩依舊背對著我,翻動烤鴨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只有烤架上油脂滴落發(fā)出的“滋滋”聲,在寂靜的葦蕩晨霧里格外清晰。
成了!
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感瞬間席卷全身!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我強(qiáng)忍著劇烈的心跳和指尖的顫抖,強(qiáng)迫自己將目光從掌心那團(tuán)骯臟的“希望”上移開,重新投向火堆旁那個沉默如山的身影。
他正好片下一塊最肥美的鴨腿肉,放在那片葦葉上。然后,他端起那片葦葉,再次向我走來。
這一次,他沒有遞到唇邊。
他只是將那盛放著幾片金黃鴨肉的寬大葦葉,如同施舍,又如同不容拒絕的饋贈,塞進(jìn)了我那只剛剛“擦過泥水”、此刻還沾著鴨毛腥膻氣息的手中。
葦葉的邊緣帶著晨露的微涼和蘆葦特有的清苦。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沾著油光、微微顫抖的唇上,又緩緩下移,掃過我緊握著葦葉和那團(tuán)骯臟鴨毛的手。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里,幽光流轉(zhuǎn),如同寒潭倒映著跳躍的火焰,深不見底。
“吃飽。” 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如同往常的命令,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如同錯覺般的……玩味?
“路還長。”
冰冷的三個字落下,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宣告。
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走回火堆旁,拿起另一只烤好的鴨腿,大口撕咬起來。油脂順著他線條凌厲的下頜滴落,動作帶著一種屬于曠野的粗獷。
我僵立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掌心,一邊是盛著滾燙美食的寬大葦葉,散發(fā)著誘人的焦香。
另一邊,是冰冷粘膩、沾滿泥污、散發(fā)著腥膻氣息的一團(tuán)鴨毛。
暖香與腥冷。
順從與逃亡。
兩種截然相反的氣息和選擇,如同冰與火,在我汗?jié)竦恼菩睦锆偪衽鲎?、撕扯?/p>
他……他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
那句“路還長”,那最后掃過我手掌的目光……是警告?是洞悉?還是……僅僅一句陳述?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方才得手的狂喜。指尖攥著那團(tuán)冰冷的鴨毛,如同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葦蕩深處,晨風(fēng)吹過,萬頃蘆葦起伏,發(fā)出如同嘆息般的沙沙聲響。
濃霧依舊未散,前路茫茫。
而我掌心緊握的,一邊是暖香,一邊是寒鋒。
腳下的泥潭,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