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噤若寒蟬。那日后,太液池周圍筑起三丈高墻,唯有帝王可持鑰入內(nèi)。宮人們傳言,陛下常在月夜聽到池邊有琴簫合奏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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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三年臘月,最后一個肅親王黨羽被凌遲處死。慶功宴上,蕭景煜飲盡一壺烈酒,忽然起身離席。
"陛下?"王德順慌忙追上。
"朕去...看看她。"蕭景煜解下腰間龍紋玉佩遞給老內(nèi)侍,"這個賞你。"
高墻內(nèi)月光如水,太液池面結(jié)著薄冰。蕭景煜輕撫冰面,恍惚看見清歌在冰下對他伸手。她腕上的紅線還是那么鮮艷,系著的玉佩正是他當(dāng)年送的定情信物。
"臣女愚鈍,唯琴藝尚可入耳。"記憶中少女的聲音清晰如昨。
蕭景煜笑了。他拔出隨身多年的玉簫,輕輕敲擊冰面。裂紋如蛛網(wǎng)蔓延的剎那,他仿佛聽見《鳳求凰》的曲調(diào)從水底傳來。
當(dāng)禁軍破門而入時,只見冰窟窿里浮著玄色龍袍,岸邊整整齊齊擺著冠冕、玉帶和奏折。最奇怪的是,那方總被帝王隨身攜帶的繡帕竟干爽如新,上面鴛鴦戲水的圖案終于完成——雌鴛鴦的羽翼上,綴著一點朱砂色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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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元年春,姑蘇城外的浣紗女在溪邊拾到一枚玉佩。有游學(xué)士子見了驚呼:"這分明是宮制!"女子卻將玉佩貼在心口,莫名淚流滿面。
溪水倒映著她與沈清歌八分相似的容顏,水面飄過零落的玉蘭花瓣。
玉佩入手的剎那,蘇芷耳邊響起一陣清越的琴音。
溪水突然湍急,倒映著陌生又熟悉的畫面——朱紅宮墻,月白裙裾,還有玄色蟒袍青年眼中的萬丈冰雪。她踉蹌后退,玉佩卻像生了根似的貼在掌心,溫潤如誰人的體溫。
"姑娘?"士子擔(dān)憂地伸手欲扶。
蘇芷猛地攥緊玉佩,那些幻象煙消云散。但掌心殘留的刺痛真實無比,仿佛曾被什么利器劃破過。她低頭細看玉佩,發(fā)現(xiàn)內(nèi)側(cè)刻著兩行小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怪事..."她喃喃自語,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我好像...等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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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夜姑蘇城暴雨傾盆。蘇芷在榻上翻來覆去,半夢半醒間總聽見有人在喚"清歌"。子時三刻,一道閃電劈亮窗欞,她驚坐起身,看見銅鏡里映出的分明是另一個女子——云鬢玉容,額間一點朱砂。
"沈...清歌?"她顫抖著觸碰鏡面。
剎那間記憶如潮涌來。宮宴初見的《鳳求凰》,梅林月下的白玉簫,太液池畔撕心裂肺的呼喊...最清晰的是投湖那一刻,冰水灌入肺腑時,腕上玉佩發(fā)出的微光。
蘇芷(清歌)突然撲向妝奩,翻出白日那枚玉佩。借著燭光,她終于在玉佩邊緣發(fā)現(xiàn)一道幾不可見的裂痕——這是當(dāng)年她投湖時,在池底巖石上磕碰所致。
"景煜..."這個名字脫口而出時,窗外驚雷炸響,震得茶盞叮當(dāng)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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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攝政王府。
蕭景明之子蕭承嗣正在查看密報。自從先帝離奇失蹤,他這個輔政親王已掌權(quán)三年。此刻他指尖敲打著案幾,目光陰鷙:"江南出現(xiàn)宮制玉佩?可查清是何物?"
"回王爺,據(jù)線報像是...像是..."密探額頭沁汗,"像是永和年間東宮的信物。"
案上茶盞被猛地掃落。蕭承嗣想起父親變成人彘的模樣,渾身發(fā)冷。當(dāng)年他躲在密室親眼看見,那個瘋子帝王是如何一寸寸剮下父親的血肉。
"加派人手去姑蘇。"他咬牙道,"若發(fā)現(xiàn)疑似先帝者,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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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元年端午,姑蘇城來了位白衣琴師。
蘇芷在茶肆幫忙時,忽聞街上喧嘩。抬頭只見青石板上行來一匹白馬,鞍上男子戴著竹笠,懷中抱著桐木琴。有風(fēng)吹起白紗,她只瞥見半張側(cè)臉,心口卻像被重錘擊中。
那晚茶肆打烊,白衣琴師獨坐角落撫琴。當(dāng)《鳳求凰》的調(diào)子響起時,正在擦桌的蘇芷手一抖,瓷盤摔得粉碎。
"姑娘也懂琴?"琴師抬頭,竹笠下的眼睛幽深如古井。
蘇芷怔在原地。這雙眼她太熟悉了——永和十六年御花園初遇時,那玄衣太子就是這樣,用化不開的寒冰裹著灼人的烈火。
"不...不懂。"她慌忙蹲下收拾碎片,指尖被割破也渾然不覺,"只覺得...心痛。"
琴師突然抓住她流血的手。他指尖冰涼,卻讓蘇芷想起太液池畔最后的溫度。兩人俱是一顫,同時松開手。
"在下白煜。"他遞來一方素帕,"姑娘如何稱呼?"
"蘇芷。"她接過帕子,上面淡淡的沉水香讓她鼻尖發(fā)酸——這是沈家小姐閨閣里常用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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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半月,白煜日日來茶肆彈琴。有時是《高山流水》,有時是《陽關(guān)三疊》,但總會在曲終時帶出一段《鳳求凰》的旋律。蘇芷每每聽到這里,就必須借口去后廚——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喊出那個名字。
端午那夜,城中放河燈。蘇芷獨自在拱橋上望著流水,忽聞身后有人輕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她猛地轉(zhuǎn)身。白煜立在月光下,手中捧著那枚玉佩。
"姑娘那日拾到的,是在下故人之物。"他聲音很輕,卻字字驚雷,"不知可否歸還?"
蘇芷顫抖著從懷中取出玉佩。當(dāng)兩枚殘玉在月下拼合成完整圓形時,白煜的竹笠突然被風(fēng)吹落——銀白長發(fā)如瀑披散,露出那張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的面容。
"果然...是你..."蘇芷淚眼朦朧中,看見對方眼中同樣噙著淚。
突然,岸邊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白煜臉色驟變,一把將她拉到橋柱后。透過雕花石隙,蘇芷看見一隊黑衣武士正在盤查路人。
"攝政王府的人。"白煜在她耳邊低語,溫?zé)岷粑鬟^頸側(cè),"他們一直在找我。"
蘇芷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抓住白煜的手:"那日太液池...你明明..."
"我跳下去了。"他輕笑,"但先帝暗衛(wèi)把我撈了上來。"指尖撫過她眉間,"就像我這些年,一直在撈太液池里的月光。"
遠處傳來呵斥聲。白煜迅速戴回竹笠:"明日辰時,楓橋碼頭有船下?lián)P州。"他后退著隱入陰影,"這次...別再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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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翌日清晨,縣衙差役闖進蘇芷家院。
"奉攝政王令,征民女蘇芷入宮充役!"為首者抖開黃絹詔書,朱紅璽印刺得人眼疼。
蘇母哭喊著阻攔,被一把推倒在地。蘇芷扶起母親時,摸到袖中玉佩——這是昨夜白煜(景煜)悄悄塞回給她的。她突然想起永和十七年那道賜婚圣旨,歷史竟如此殘忍地輪回。
"差爺稍候。"她平靜地理了理鬢發(fā),"容我換身衣裳。"
內(nèi)室窗前,蘇芷飛速寫下幾行字,將字條塞給隔壁繡花的啞女阿箬。阿箬瞪大眼睛,看著蘇芷指了指楓橋方向,又比劃了個彈琴的手勢。
當(dāng)差役踹開房門時,只見梳妝臺上靜靜躺著那枚龍紋玉佩。窗外柳絮紛飛,恍若二十年前長安城的那個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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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三刻,楓碼頭。
白煜站在船頭,手中捏著沾血的紙條。那是啞女阿箬拼命送來的,上面只有八個字:"昔年太液,今朝宮闕。"
他望向京城方向,眼中寒冰盡化。當(dāng)暗衛(wèi)首領(lǐng)跪請指示時,這位消失了三年的帝王緩緩抽出玉簫。
"傳令。"簫聲里帶著肅殺,"讓龍驤營準(zhǔn)備接駕。"
水天相接處,朝陽如血。畫舫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著北方疾馳而去。船尾拖出的漣漪里,隱約映出一雙糾纏的身影——玄衣男子抱著投水的白衣女子,就像當(dāng)年太液池畔未完成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