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沉重的殿門剛在身后合攏，謝停云甚至未及與同下朝的官員客套半句。遠(yuǎn)處鳳儀宮方向的晨光落在他眼底，映不暖深潭里翻滾的暗流。他步履如風(fēng)，寬大的朱紅蟒袍下擺帶起急遽的氣流，拂過冰冷光潔的金磚。那張素來無波無瀾的冷峻面容上，一絲罕見的焦躁難以壓制的緊蹙在他眉間。戾氣，如同蟄伏的兇獸掙脫了牢籠，混著一種更深沉的不安在他心口翻涌。

鳳儀宮的晨請結(jié)束了多久？方才遠(yuǎn)遠(yuǎn)瞥見離去的妃嬪身影，那些慣于以柔弱為刺的女人聚在一起，又豈會安生？她那般性子，病弱時退讓，病愈了，骨子里那點清冷倔強便會浮現(xiàn)，面對刁難未必肯示弱……可那終究是龍?zhí)痘⒀ǎ?/p>

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穿過宮闈。凝香閣的院門近在眼前，他腳下的步履非但未緩，反而更快了些。

殿門洞開，沒有預(yù)想中的啜泣，沒有怨憤的低語，甚至沒有一絲聲響。午后稀薄的日光透過窗欞，斜斜地灑進(jìn)來，在殿內(nèi)落下一片空曠的寂靜。

她靜靜地坐在窗邊那張慣常的軟塌上，沒有倚靠，背脊挺得筆直，微垂著頭。一束纖細(xì)的光線恰好落在她低垂的脖頸上，勾勒出那段脆弱而優(yōu)美的線條，上面沒有淚痕，只有一層疏離的蒼白。身旁小幾上擱著的青玉茶盞，茶水早已涼透，一絲未動。她只是沉默地坐著，仿佛一尊沒有活氣的玉像，沉浸在一個無人能觸及的冰冷世界里，周身纏繞著看不見的疲憊與揮之不去的涼意。

這個畫面，比他預(yù)想的任何哭訴、爭辯都更加刺痛謝停云的心。它昭示的，是更深沉的重壓和無言的委屈。

謝云停昭昭？

他開口喚她，聲音低沉得有些喑啞，打破了一室的死寂。

這一聲，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驚醒了水底沉寂的影子。沈昭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極其緩慢地抬起眼。視線有些虛茫地尋到門口那抹刺目的朱紅色身影，怔了片刻，才仿佛真的辨認(rèn)出來人。那眼底積壓的疏遠(yuǎn)冰層，在觸及他面容的剎那，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微小的縫隙，涌上一點真實的溫度。

她沒說話，也沒有起身。

謝停云大步走到她身前，高大的身影瞬間擋去了那束斜斜的光線，在她身上投下一方濃重的、卻隔絕了外界一切冰冷窺視的陰影。他微微俯身，目光如凝練的光柱，直直鎖住她的眼睛，一絲不錯地捕捉著她臉上每一絲細(xì)微的變化，試圖從那強裝的平靜下找尋到受傷的痕跡。

謝云停……今天，

他喉嚨微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骨深處碾磨出來的，裹挾著尚未完全平息的戾氣和一種不易察覺的心疼。

謝云停委屈了？

他頓了頓，緊接著追問，聲音更低，卻帶著一種不容含糊的嚴(yán)厲。

謝云停誰欺負(fù)你了？告訴奴才。

沈昭仰著臉，定定地望著他，似乎想看清他眼底翻涌的到底是什么。許久，她慢慢搖了搖頭，聲音悶悶的，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棉絮，卻出乎意料地平靜。

沈昭……沒有。我沒事，沒人欺負(fù)我。

可是，謝停云分明看到了。

看到了她眼底深處竭力壓制卻仍舊漫出來的一抹薄紅，看到了那挺直脊梁下難以掩飾的細(xì)微顫抖，看到了那份耗盡了心力后強撐的平靜下，鋪天蓋地的委屈和疲憊。

他不再追問。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一個溫軟的、帶著一絲沐浴后清冷香氣的軀體，毫無征兆地靠了過來。沈昭沒有再看他的眼睛，只是像一只在風(fēng)雪中跋涉許久、終于找到巖洞庇護(hù)的幼獸，將額頭輕輕地、全然依賴地抵在了他帶著朝堂威儀肅殺的蟒袍領(lǐng)口上。然后，她整個人的力量，連同那看似堅固的鎮(zhèn)定外殼，仿佛一下子被抽走、被擊碎，雙臂環(huán)過他的腰，將溫?zé)岬哪橆a深深埋進(jìn)了他帶著朝露微涼氣息和自身雪松冷冽體息的頸窩。

她只是這樣抱著他。手臂收得很緊，身體微微發(fā)著抖，如同汲取著最后的暖源。

沒有告狀，沒有抱怨，沒有眼淚。

然而就是這樣無聲的擁抱，帶著她身上獨有的、一絲苦澀藥香混著女子清甜的溫軟氣息，清晰地傳遞著她無法用言語承載的委屈和驚懼后的脆弱。

謝停云的身形驟然僵住。那緊蹙的眉峰下，翻涌的戾氣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堤岸，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深沉、更晦澀的疼惜，混雜著一種無能為力的鈍痛，瞬間填滿了胸臆。

他明白了。

比任何控訴都更明白。

他緩緩抬起手，沒有立刻將她推開，也沒有做出任何安撫性的動作。只是極其僵硬地、帶著一種與平日殺伐決斷截然不同的滯澀，將自己覆著薄繭的手指，輕輕落在她因埋首而露出的一小截脆弱的后頸皮膚上。

那里的肌膚微涼，細(xì)膩得如同上好的綢緞。指腹的觸碰起初是冰涼的，卻在肌膚相觸的瞬間，仿佛被燙了一下，細(xì)微地顫了顫。

謝云停……都過去了。

他最終開口，聲音極其低啞，幾乎壓在她柔軟的發(fā)頂，帶著一種近乎承諾的分量。

謝云停有奴才在。

頸窩處的溫?zé)岷粑?，微微停滯了一瞬，隨即是更深的依偎，仿佛是汲取著這句冰冷話語下唯一可信賴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