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閣的藥香被刻意燃起的沉水香掩蓋,玉兒擰著眉,輕輕扇動香爐。
玉兒小主,舒妃娘娘那邊……動作越來越多了。聽說她在皇后娘娘那兒沒少進言,說您……
沈昭坐在窗邊,指尖撫過一本未展開的書頁。窗外春光正好,幾只燕子在檐下穿梭鳴叫,襯得室內愈發(fā)寂靜。聽聞玉兒的話,她神色未動,只淡淡道。
沈昭說什么了?
玉兒說……說您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穢亂宮闈,才引得皇上如此異?!?/p>
玉兒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憤懣。
玉兒那些流言越傳越難聽,說什么迷情香,惑人心智……尤其是指摘您‘專寵’卻不顯孕象,更是印證了流言!
一個“孕”字,如同一根細刺,輕輕扎在沈昭心口。這正是她與謝停云死穴所在?;实叟R幸的替身,如何能有孕?這原本用來遮掩她未承幸的空白,如今卻成了舒妃刺向她的利刃。流言如同附骨之疽,在這平靜表象下悄然蔓延,指向一個最陰毒的方向——非是她不能侍寢,而是她用了禁忌之物迷惑君心,才導致皇帝的“專寵”以及……她自己“無孕”的詭異結果。
謝停云靜立于一旁幽暗的角落,聞言,那張無波無瀾的臉上,眼底倏然掠過一絲寒光,冰冷砭骨。他目光投向沈昭,薄唇微抿。
鳳儀宮的氣氛驟然緊繃。
這一日晨請,沈昭甫一踏入殿內,便感到無數道目光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或探究、或鄙夷、或幸災樂禍地兜頭罩下,遠比上次刁難時更甚?;屎笠琅f端坐如泥胎菩薩,眼觀鼻鼻觀心。姜貴妃則捏著絹帕,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眼角噙著難以揣測的深意。靜妃的佛珠捻動得緩慢了許多。嘉嬪縮在角落,眼神閃爍。
而舒妃,則像一只終于等到獵物落入陷阱的蜘蛛,眼底閃爍著刻毒的快意。她起身,腰肢款擺,姿態(tài)裊娜地上前行禮,聲音卻拔高了幾分。
舒妃皇后娘娘,臣妾今日斗膽,有要事回稟,事關后宮清譽、皇上龍體安危!
皇后眉梢?guī)撞豢刹榈貏恿藙印?/p>
皇后何事?
舒妃轉過身,目光銳利地刺向端坐角落、低眉斂目的沈昭,一字一頓道。
舒妃臣妾今日早間,無意間聽聞宮中流言甚囂塵上!皆指向清貴人!竟有人說清貴人長久以來,憑恃……嗯……某些奇香異術迷惑圣心,專擅宮闈!更有甚者,污蔑其暗中使用禁忌的迷情之香,以致龍體有損,心神昏聵!而清貴人自身……卻毫無孕跡,更是印證邪術之用,竊取圣寵,殘害皇嗣龍脈!
皇后放肆!
皇后猛地一拍扶手,厲聲喝止。
皇后舒妃!此等無稽之談,豈是你能隨意宣之于口的?!污蔑嬪妃,詆毀皇上,該當何罪!
舒妃皇后娘娘息怒!
舒妃撲通跪下,臉上毫無懼色,反倒更加亢奮。
舒妃臣妾本也不信!可事關重大,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況且,若非如此,如何解釋皇上獨對清貴人異常恩寵,對其病弱之體百般遷就,更召幸頻繁?又為何清貴人獨獨毫無動靜?事出反常必有妖!臣妾懇請皇后娘娘,立刻下令徹查凝香閣!若有嫌疑,即刻封宮嚴審,還清貴人一個清白,也絕了這污穢流言!若沒有,
她猛地抬頭,目光淬毒地鎖住沈昭。
舒妃也好……讓某些人知道,這宮里,容不得魑魅魍魎、穢亂宮闈的行徑!
這一番話,狠、毒、準!將“專寵”與“無孕”的矛頭直指“迷情香”,扣上了“穢亂”、“危害龍體”、“殘害皇嗣”三大重罪!字字誅心!
殿內死寂。所有目光都釘在沈昭身上。
沈昭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預想中的驚慌失措,蒼白依舊,但那雙氤氳著江南煙雨的眼眸此刻卻沉靜得如同深潭古井,不見一絲波瀾。她站起身,動作有些慢,帶著久病初愈后特有的微重感,走到殿中,深深一福。
沈昭皇后娘娘,各位娘娘。
聲音清泠,不高,卻清晰地落在每個人耳中。
沈昭舒妃娘娘所言……實在聳人聽聞。所謂迷情香、惑心術,無憑無據,僅憑流言就斷定臣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她微微一頓,目光坦然掃過舒妃那張因激動而泛紅的臉。
沈昭敢問舒妃娘娘,此等流言,出自何人之口?有何人證物證?又是在何時何地,親眼見臣妾使用了這些……東西?
她平靜的反問,讓舒妃一窒。
舒妃這……流言四起,還需何人證?皇上的異常便是證據!你的無孕更是鐵證!
沈昭皇上的恩寵,是圣裁獨斷,我等妃妾,只應感念天恩,安分守己。若因寵幸不均便臆斷旁人施了邪術,六宮規(guī)矩何在?
沈昭語調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沈昭至于孕象……上天賜福,豈能強求?況且……太醫(yī)院的脈案、彤史所載,娘娘若有疑問,大可請旨調閱,看看臣妾這‘專寵’,可曾有逾制之處?可曾有記載表明皇上龍體……因臣妾有損?
她句句在理,將流言引向虛無,更將彤史和太醫(yī)署推了出來。皇后的眼神微閃。
舒妃被噎得臉色發(fā)青,聲音尖利起來。
舒妃牙尖嘴利!那你敢不敢讓皇后娘娘派人搜查凝香閣?!若無鬼,為何不敢?!
沈昭看著她,唇角竟然牽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弧度,像是對某種不自量力的嘲諷。
沈昭為何不敢?清者自清。只是舒妃娘娘這般篤定,倒像是有備而來。
她目光掠過舒妃因激奮而微微顫抖的指尖,忽而轉向皇后,再次福身。
沈昭懇請皇后娘娘明鑒,還臣妾清白。臣妾愿意接受任何查驗。不過……
她聲音略沉。
沈昭今日若查無實據,舒妃娘娘無端構陷,污蔑嬪妃,擾亂宮闈,又該當如何?
此言一出,舒妃心頭莫名一跳,隱隱覺得有些不妙。
皇后沉吟片刻,似乎也覺得這是平息流言的最快辦法。
皇后也罷。本宮就為清貴人做主。來人!去凝香閣——
“搜查”二字尚未出口。
殿門外忽然響起小太監(jiān)急促的通傳,聲音帶著驚慌。
太監(jiān)皇上駕到、九千歲到——!
眾人俱是一驚。
皇帝一身明黃常服,臉色有些陰沉,帶著未睡醒的不耐煩,大步跨入殿內。他身后半步,緊跟著一身朱紅蟒袍的謝停云。他步履沉穩(wěn),神情卻比皇帝更冷,目光如淬冰的刀鋒,自進殿起便精準地釘在跪在地上的舒妃身上,眼底是不加掩飾的冷厲,周身散發(fā)的無形威壓讓殿內溫度驟降。
皇帝鬧哄哄的吵什么?!還要不要朕清靜了?
皇帝不滿地皺眉,徑直走向皇后旁邊的位置坐下。
舒妃如同見了救命稻草,帶著哭腔轉向皇帝。
舒妃皇上!您要給臣妾做主?。〕兼菫榱嘶噬淆報w、為了皇嗣血脈……
皇帝夠了!
皇帝不耐煩地打斷她。
皇帝煩不煩!大清早的又是什么事?
他顯然更在乎自己的安眠被擾。
此時,一直沉默侍立在側的謝停云,卻上前半步,對著皇帝微微躬身,聲音平板無波,卻字字清晰。
謝云停啟稟皇上,奴才正有事要回稟。
謝云停昨夜內務府例行稽查司香庫盤存,竟發(fā)現少了三兩年前西陵小國進貢的‘夢羅迦’香粉一兩三錢。奴才心知此物特殊,據《異物志》記載,燃之有異香,久嗅可致心神恍惚、情志混亂,且……此物沾染肌膚過久,易傷男子元陽根本!故列為禁品入庫,嚴禁取用!
謝云停奴才不敢懈怠,已命御前侍衛(wèi)統(tǒng)領封鎖司香庫,徹查所有經手人員及……近期支領過此庫香料的所有宮苑記錄!
“夢羅迦”三字一出,猶如一道驚雷!姜貴妃猛地看向舒妃。靜妃捻佛珠的手僵住了。連高坐的皇后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正是舒妃用來構陷沈昭,捏造出的那種迷情香的名字!宮中秘錄禁香,知曉其名、其效用者本就寥寥!謝停云此刻突然拋出,時機之巧,指向之明,令人悚然!
舒妃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毫無人色!她根本來不及反應謝停云為何會在此刻提及此物,脫口而出。
舒妃胡說!那……那‘夢羅迦’早就……
話說一半,猛然發(fā)覺失言——她如何知道此香“早就”如何?!
“哦?”謝停云緩緩側身,那雙淬著寒冰的眸子終于落定在舒妃扭曲的臉上,眼底的譏諷如同薄刃。
謝云停舒妃娘娘……竟也知曉此香庫存狀況?
殿內死寂得連呼吸都屏住了。
皇帝此時也反應過來,他雖昏聵,但對“傷及根本”、“損及元陽”之語異常敏感,加上謝停云點出“司香庫失竊”,矛頭直指舒妃!
他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
皇帝大膽賤人!竟是你偷了禁香?!還想陷害他人?!
舒妃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沒有……
舒妃徹底慌了神,語無倫次,再不復方才的得意。她精心編織、用來絞殺沈昭的迷情香毒網,在謝停云手中竟反手成了罩在她自己身上的催命符!
謝停云不再看她,如同掃開一件穢物。他轉向皇帝,語氣沉穩(wěn)。
謝云停奴才不敢妄下斷語。但司香庫總管宮女小環(huán)已被侍衛(wèi)控制,她不堪詢問,已經招認,是受了重金賄賂和一個妃位宮女的指使,才竊取少量‘夢羅迦’粉,交予那人!小環(huán)形容的裝束樣貌……
他的目光冷漠地掃過舒妃身邊一個面無人色的貼身宮女春桃,聲音如同審判。
謝云停……與舒妃娘娘的貼身宮人春桃一般無二。
“噗通!”
春桃嚇得癱軟在地,失聲哭叫。
丫鬟奴婢冤枉??!娘娘!娘娘救奴婢!
這等于直接認了!
鐵證如山!
舒妃身子一軟,癱坐在地,面如死灰。她知道完了。謝停云根本不會給她留下任何翻盤的余地。
皇帝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皇帝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舒妃。
皇帝來人!把舒妃拖下去!褫奪封號,降為答應!遷出衍慶宮,打入冷月閣思過!給朕嚴查!所有涉案人等,一個不留!
侍衛(wèi)如狼似虎地上前拖拽。舒妃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饒聲在鳳儀宮回蕩。
沈昭始終低眉垂目,直到舒妃被拖出門外,她才緩緩抬首。臉上依舊平靜,只是袖中的手,指骨有些用力地攥緊了。
方才謝停云擲出“夢羅迦”名號時,她心頭猛地一跳,但瞬息便穩(wěn)住。此刻塵埃落定,她迎著謝停云投來的、一閃而過的復雜目光,有關切、有安撫,也有確認她無恙后的凝定,微不可查地,輕輕點了一下頭。
沒有委屈的淚水,沒有幸災樂禍的得意,甚至連一句辯白都無甚必要。在謝停云冷酷精準的反擊下,他無聲地告訴她:流言,已被源頭斬斷。而她,只需保持沉靜。
殿內一片壓抑的死寂?;屎箝]了閉眼,揮揮手,帶著深深的疲憊。
皇后都……散了吧。
沈昭隨著眾人緩緩退出鳳儀宮。春日陽光重新落在身上,暖意融融。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鳳儀宮那沉重高聳的殿門,又瞥向遠處紫宸殿的方向,唇邊只余下一絲極淡、極淡的清冷微瀾。凝香閣的藥香,仿佛更濃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