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里斯本·蛋撻與海洋的鄉(xiāng)愁
從巴塞羅那飛往里斯本的航班上,周艷景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海鷗。醒來時,舷窗外特茹河入??诘乃嬲褐y光,里斯本的紅屋頂在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像散落的陶土碎片。
“葡萄牙人發(fā)明了‘Saudade’這個詞,”來津澤推了推眼鏡,“那種甜蜜的憂傷,就像蛋撻上的焦糖斑點?!?/p>
飛機(jī)降落后,施永報第一個發(fā)現(xiàn)行李轉(zhuǎn)盤旁的葡式蛋撻自動販賣機(jī):“這個國家連機(jī)器都在賣蛋撻?”
機(jī)場的瓷磚壁畫講述著大航海時代的故事——帆船、羅盤、海怪和星空。周艷景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些藍(lán)白相間的釉面,涼意透過皮膚傳來,仿佛觸摸到了海洋的脈搏。
“葡式碎石路,”出租車駛過龐巴爾下城時,施永報指著窗外,“這些黑白相間的波浪形圖案,像不像蛋撻皮的褶皺?”
司機(jī)突然打開收音機(jī),法多(Fado)哀婉的旋律瞬間充滿車廂。女歌手的聲音像被鹽水浸泡過的絲綢,訴說著水手與大海的永恒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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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倫蛋撻店前的隊伍拐了三個彎。1837年開業(yè)的藍(lán)白瓷磚外墻前,游客們像朝圣者般捧著金黃的蛋撻自拍。周艷景數(shù)了數(shù),平均每三秒就有一盤新鮮蛋撻從烤箱取出。
“六個蛋撻,三杯bica(濃縮咖啡),”來津澤用蹩腳的葡語點單,“還有…能參觀廚房嗎?”
穿白圍裙的老奶奶笑著搖頭,卻還是掀開布簾讓他們瞥了一眼——巨大的銅鍋里翻滾著奶油色的蛋奶漿,學(xué)徒們正用熟練的手法捏制酥皮,烤箱里的蛋撻像一個個小太陽。
剛出爐的蛋撻燙得驚人。周艷景咬破酥脆的外皮,滾燙的內(nèi)餡立刻在口中爆開——奶香、蛋香、香草和焦糖形成完美的四重奏。酥皮碎裂的聲音清脆得像海浪拍打船舷。
“秘密在于溫度,”老奶奶突然用英語說,“烤箱必須達(dá)到300度,讓糖在表面形成那些黑斑——就像水手被曬傷的臉。”
施永報的鏡頭對準(zhǔn)了一個葡萄牙老爺爺?shù)某苑ā训皳榈箍墼诳Х缺?,讓濃縮咖啡慢慢浸透酥皮?!拔腋赣H在非洲殖民地時就這么吃,”老人眨眨眼,“說這樣能嘗到里斯本的味道?!?/p>
貝倫塔下的河岸邊,幾個街頭藝人正在表演“海之歌”——用灌水的玻璃瓶演奏出波浪的聲音。周艷景的錄音筆悄悄運轉(zhuǎn),收集著這些水聲、海鷗鳴叫和遠(yuǎn)處渡輪的汽笛。特茹河在這里匯入大西洋,咸澀的風(fēng)中帶著某種亙古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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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Time Out市場像個美食聯(lián)合國。曾經(jīng)的河鮮市場改造后,聚集了四十家葡萄牙頂級餐廳的攤位。周艷景站在沙丁魚罐頭墻前驚嘆——上百種設(shè)計各異的罐頭排列成彩虹,最早的可以追溯到1913年。
“嘗嘗這個,”海鮮攤的卷發(fā)小哥遞來一塊炭烤章魚觸須,“polvo à lagareiro,用橄欖油和大蒜慢烤的。”
章魚肉質(zhì)彈牙卻不失柔嫩,蒜香橄欖油讓人想起地中海的陽光。來津澤已經(jīng)跑到隔壁的奶酪攤,對著一塊羊奶酪驚嘆:“Serra da Estrela,用薊花凝乳酶制成的,可以直接用勺子挖著吃!”
奶酪確實像凝固的奶油,在口中化作濃郁的奶香與微妙的野草氣息。配著攤主推薦的黑櫻桃醬,甜咸交織如法多音樂中的悲喜二重奏。
“那邊在做什么?”施永報指向中央的烹飪臺。一位戴高帽的主廚正在演示如何用噴槍制作“火焰香腸”,藍(lán)色火舌舔舐著腸衣,引起圍觀者陣陣驚呼。
“葡萄牙人連香腸都要有戲劇性,”周艷景在筆記本上寫道,“就像他們的航海史——用火焰照亮未知的海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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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法瑪區(qū)的黃昏來得突然。狹窄的鵝卵石小巷里,晾衣繩上的床單在微風(fēng)中飄蕩,像幽靈船的帆。他們循著吉他聲找到一家隱蔽的法多酒館,門口只掛著一盞藍(lán)燈。
酒館內(nèi)部像鯨魚的腹腔——低矮的木梁,熏黑的墻壁,燭光在錫制酒杯上跳動。穿黑衣的女歌手站在角落,她的聲音像被砂紙打磨過的珍珠,唱著關(guān)于遠(yuǎn)航與失去的歌謠。
“法多誕生在這些小巷,”老板放下腌鱈魚球和綠酒,“水手妻子們等待丈夫歸來時的哀歌?!?/p>
周艷景咬開金黃的鱈魚球(pastéis de bacalhau),里面雪白的鱈魚肉與土豆泥完美融合。配著微酸的綠酒,咸鮮與清爽在舌尖形成奇妙的平衡,就像法多歌聲中痛苦與甜蜜的糾纏。
“知道為什么葡萄牙人這么愛鱈魚嗎?”鄰座的老漁夫突然插話,他的雙手像風(fēng)干的橡木,“大航海時代,我們在紐芬蘭發(fā)現(xiàn)了鱈魚群。腌制的鱈魚能保存十年——是它養(yǎng)活了整個葡萄牙?!?/p>
女歌手開始唱《黑色披肩》,關(guān)于一個失去愛人的水手。燭光中,周艷景注意到墻上掛滿了老照片——戴圓帽的水手、穿長裙的婦女、遠(yuǎn)去的帆船。那些泛黃的影像在歌聲中似乎活了過來,影子在墻上輕輕搖晃,像被記憶之海沖刷的漂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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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圣喬治城堡俯瞰著全城。他們坐在古老的城垛上,分享著一瓶波特酒和最后幾個貝倫蛋撻。里斯本的燈火在腳下延展,特茹河像一條綴滿鉆石的黑緞帶。
“明天去慕尼黑,”來津澤望著星空,“從海洋的憂郁到啤酒節(jié)的狂歡?!?/p>
施永報小口啜飲著甜美的波特酒:“葡萄牙人怎么連酒都要做成思念的形狀?”
周艷景的筆記本攤在膝頭,最新一頁寫著:“里斯本的味道是蛋撻上焦糖的苦澀甜蜜,是腌鱈魚里的千年海鹽,是法多歌聲中浸泡的月光。這座城市像一艘永遠(yuǎn)停泊的船,甲板上堆滿了鄉(xiāng)愁的罐頭?!?/p>
夜風(fēng)吹過城堡的橄欖樹,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遠(yuǎn)處某個陽臺上,有人開始彈奏吉他,旋律飄蕩在紅屋頂之上。周艷景突然想起蛋撻店老奶奶的話——“每個蛋撻上的焦糖黑斑都不一樣,就像每個水手帶回來的故事。”
她咬下最后一口蛋撻,酥皮碎屑落在古老的城磚上。五百年前,或許也有某個眺望海平線的水手,在這里吃過同樣滋味的點心,懷揣著同樣甜蜜的憂傷。里斯本的味道,原來就是等待本身——對未知遠(yuǎn)方的渴望,對歸航港灣的眷戀,全部揉進(jìn)了那一層層酥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