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雨來得猝不及防,像打翻了的墨水瓶,把傍晚的天空染得漆黑。姜且攥著沒寫完的數(shù)學卷子,躲在教學樓后巷的屋檐下,忽然聽見碎石堆里傳來壓抑的悶哼。
她循聲望去,只見墻根陰影里縮著個少年。雨水順著他濕透的黑發(fā)往下淌,額角一道傷口裂開著,血珠混著雨水滾落,砸在她剛買的白色帆布鞋上——那點猩紅在蒼白的布料上洇開,像朵被暴雨揉碎的妖冶花瓣。
少年似乎察覺到動靜,猛地抬頭。路燈在雨幕里暈開一圈昏黃的光,照亮他半邊沾滿泥污的臉,眼神卻像淬了冰的刀,帶著警惕的狠戾??僧斠暰€掃過姜且手里的紙巾時,那狠戾又驟然碎成一片茫然,像只被打傷后豎起尖刺的幼獸。
“你……”姜且的聲音被雨聲吞沒,她猶豫著上前一步,把紙巾遞過去,“你沒事吧?”
少年沒接,只是盯著她鞋面上的血跡,喉結猛地滾動了一下。雨水順著他校服袖口的破洞滲進去,勾勒出嶙峋的骨節(jié)。后來姜且才知道,那個雨夜只是序章——這個叫林知許的少年,額角的傷是父親的皮帶扣砸的,而他藏在校服下的,遠不止一道正在流血的傷口。
此刻,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帶著雨水的涼意:“同學,”他抹了把臉上的血污,露出一道蒼白卻鋒利的下頜線,“擋著我躲雨了?!?/p>
風卷著雨絲撲進巷口,姜且看著他手腕上若隱若現(xiàn)的淤青,忽然覺得那點濺在鞋上的紅,像一根細小的刺,悄無聲息地扎進了心里。她不知道,這根刺會在未來的日子里,連帶著血肉,刻下一場蝕骨的回響。
姜且怔在原地,看著少年撐著墻根站起來。他比她高出一個頭,濕透的校服緊貼脊背,肩胛骨的輪廓像薄刃般硌著布料。雨珠從他發(fā)梢滴落,砸在兩人之間的水洼里,濺起的水花混著泥星子,爬上她校服褲腳。
“讓讓?!彼麄冗^身時,袖口破洞被風掀起,露出小臂上半圈青紫的指痕。姜且下意識退后半步,鞋底碾到碎石堆里半塊生銹的鐵皮,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少年忽然頓住腳,轉頭看她。路燈的光暈在他眼尾碎成金箔,剛才那點狠戾沉下去,露出眼底深處某種渾濁的東西,像被雨水泡透的舊報紙。他盯著她手里那張還沒遞出去的紙巾,喉結又滾了滾,沒說話,卻抬起手——不是接紙巾,而是用指關節(jié)蹭了蹭她鞋面上的血漬。
那動作輕得像雨絲拂過,姜且卻猛地縮回腳。白色帆布鞋上的血跡已經(jīng)暈成深褐,像朵被揉爛的曼陀羅。少年的指尖沾著她的體溫,還有未干的血污,在鞋面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紅痕。
“臟了?!彼鋈婚_口,聲音比雨聲還低,“扔了吧?!?/p>
巷口傳來自行車鈴鐺的脆響,兩個撐著傘的女生說笑著跑過,傘沿的水珠濺在少年后頸。他像被燙到似的瑟縮一下,轉身就往更深的暗影里走。姜且看著他的背影,校服后領撕開道口子,露出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白色,像冬天凍裂的瓷。
“ 等等 ”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抓起書包翻找,“我有創(chuàng)可貼……”
回答她的只有雨打在鐵皮棚上的轟鳴。等她追到巷口,少年早已消失在雨幕里,只有墻根下那灘血水混著泥,在她鞋尖前暈開一圈圈暗紅的漣漪。風把她沒寫完的數(shù)學卷子吹得嘩啦響,最后一道大題的空白處,不知何時沾上了點干涸的血跡,像誰不小心落下的標點符號。
后來姜且才知道,那個雨夜林知許躲的不只是雨。當她第二天在教室后排看到那個趴在桌上的少年時,他后頸貼著塊歪歪扭扭的創(chuàng)可貼,而她的白色帆布鞋,始終沒舍得扔。鞋面上那點洗不掉的紅,在某個起霧的清晨忽然讓她想起——昨晚巷口的風,曾卷著他校服上的鐵銹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廉價雪花膏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