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意溪

冰冷的金屬觸感緊貼著凍瘡紅腫的指尖，那細(xì)微的、深入骨髓的癢痛被這突如其來的堅硬冰涼短暫地壓了下去。老舊手機(jī)粗糙磨砂的后殼硌著掌心，帶著老板娘手上常年沾染的油膩氣息和廉價雪花膏的味道。黑暗中，只有窗外霓虹的微光，在磨花的手機(jī)屏幕上投下模糊扭曲的光斑，映照著我因驚愕和劇烈心跳而急促起伏的胸口。

內(nèi)存卡。

一張小小的、指甲蓋大小、靜靜躺在卡槽里的金屬片。

它像一個被強(qiáng)行塞進(jìn)手里的、燒紅的鐵塊。巨大的疑惑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老板娘……那個刻薄、市儈、在顧淮電話前圓滑撇清、又在我拖地后丟來這部手機(jī)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是憐憫？是試探？還是……一個更深的、我看不透的陷阱？

凍瘡的癢痛感再次頑固地襲來，像無數(shù)只螞蟻在紅腫的指關(guān)節(jié)和腳趾縫里瘋狂地鉆爬啃噬。寒冷讓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牙齒格格作響。但此刻，這部冰冷的舊手機(jī)和那張小小的內(nèi)存卡，卻像磁石一樣吸走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和僅存的力氣。

必須知道里面是什么。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蠻橫，壓倒了所有疑慮和恐懼。

可怎么讀？

這部老掉牙的直板機(jī)，屏幕小得可憐，除了打電話發(fā)短信，根本不可能讀取內(nèi)存卡里的內(nèi)容。網(wǎng)吧？公共電腦？在這個舉目無親、身無分文、隨時可能被顧淮的人發(fā)現(xiàn)的境地，去那種地方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而且……三百七十八塊五毛，是我全部的身家，每一分都必須用在刀刃上。

指甲深深掐進(jìn)凍瘡紅腫的指尖，用更尖銳的痛感強(qiáng)迫自己冷靜。目光在狹小、黑暗的房間里瘋狂掃視，最終定格在墻角那個堆著雜物的破紙箱上。

掙扎著爬過去。凍瘡的腳趾踩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鉆心的癢痛混合著摩擦的刺痛，幾乎讓我跌倒。手指因為紅腫僵硬，翻找的動作笨拙而艱難。

終于，在紙箱最底層，一堆廢棄的舊報紙和破塑料袋下面，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方形的輪廓——一個同樣老舊、布滿劃痕的塑料卡片閱讀器！大概是以前住客遺落的垃圾。

狂喜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冰冷的絕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

顧不上指尖凍瘡被硬物擠壓的劇痛，我死死攥著那個同樣沾滿灰塵的卡片閱讀器，連同那部舊手機(jī)，踉蹌著挪回冰冷堅硬的床邊。塑料儲物盒就在腳邊，里面躺著我的全部“財富”——那三百七十八塊五毛硬幣和紙幣。

手指顫抖著，用凍瘡紅腫、幾乎失去知覺的指尖，極其艱難、極其緩慢地?fù)赋瞿菑埿⌒〉膬?nèi)存卡。金屬的邊緣冰冷刺骨。然后，更艱難地將它插入那個布滿劃痕的塑料閱讀器卡槽里。

成了！

現(xiàn)在，只需要一臺電腦……一臺能插入這個USB接口的電腦！

目光再次投向那堆皺巴巴的紙幣和冰冷的硬幣。網(wǎng)吧？不行。風(fēng)險太大。這個城市，還有什么地方能讓我神不知鬼不覺地用一下電腦？

一個地方的名字，帶著濃烈的廉價香水味和震耳欲聾的音樂聲，猛地跳進(jìn)腦?！纸悄羌?4小時營業(yè)的“星光”網(wǎng)咖！它開在“老地方”斜對面，門面破舊，燈光曖昧閃爍，進(jìn)出的大多是些無所事事的青年和濃妝艷抹的女人?；靵y，嘈雜，燈光昏暗，監(jiān)控模糊……或許，是此刻唯一的選擇。

去？還是不去？

凍瘡的癢痛在寒冷的深夜里變本加厲，折磨著神經(jīng)。胃里的冰冷饑餓感也再次清晰。但那張小小的內(nèi)存卡，像一個無聲的、充滿誘惑和危險的召喚。

必須去！

林晚，你必須知道！

這個念頭帶著破釜沉舟的狠厲。我深吸一口氣，用凍瘡紅腫、僵硬的手指，從那堆卑微的財富里，極其珍重地數(shù)出十塊錢——兩張皺巴巴的五元紙幣。這足夠支付一小時最低消費(fèi)，或許還能剩下一兩塊錢。剩下的錢，連同塑料盒，被我小心翼翼地塞進(jìn)床板下最深的縫隙里。

然后，我脫下身上那件被汗水和油污浸透、散發(fā)著濃重體味的單薄里衣。從塑料儲物盒里翻出一件同樣洗得發(fā)白、帶著淡淡樟腦丸味道的舊長袖T恤（這是屬于“林晚”的舊物，搬進(jìn)顧家豪宅時唯一沒被扔掉的衣服）。冰冷的布料摩擦著凍瘡紅腫的皮膚，帶來一陣刺痛。又翻出一條同樣舊的運(yùn)動褲換上。

沒有鞋子。腳上凍瘡的紅腫和腳底磨破的傷口在寒冷中更加醒目。我咬咬牙，從塑料盒里拿出那卷小慧給的紗布，忍著鉆心的癢痛和刺痛，用凍瘡僵硬的手指，笨拙地將紅腫的腳掌和腳趾一層層、厚厚地包裹起來。劣質(zhì)紗布粗糙的纖維摩擦著傷口，每一次纏繞都帶來一陣新的痛楚。最后，在外面套上那雙散發(fā)著惡臭、但至少能隔絕冰冷地面的破舊高筒膠鞋。膠鞋邊緣粗糙的橡膠摩擦著裹著紗布的腳踝，又是一陣尖銳的不適。

做完這一切，幾乎耗盡了我僅存的力氣。身體因為寒冷和疼痛抖得更厲害了。但我沒有猶豫。

將那張插著內(nèi)存卡的閱讀器緊緊攥在裹著紗布、依舊紅腫僵硬的手心里。金屬的冰涼和塑料的粗糙感透過紗布傳來。舊手機(jī)被我藏進(jìn)了床褥最深處。

凌晨三點(diǎn)。城市最深的沉睡時刻，也是某些角落最喧囂的時刻。

我像一抹幽靈，悄無聲息地拉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廊里一片死寂。樓下前廳和后廚都漆黑一片，只有安全出口幽綠的指示燈散發(fā)著微弱的光。

屏住呼吸，赤腳（裹著紗布）踩在冰冷粗糙、布滿灰塵的樓梯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免發(fā)出任何聲響。凍瘡的腳趾在紗布和膠鞋的雙重擠壓下，傳來一陣陣鉆心蝕骨的癢痛，幾乎讓我站立不穩(wěn)。強(qiáng)忍著，一步一步挪下陡峭的樓梯。

穿過彌漫著隔夜食物酸腐氣的前廳。推開油膩厚重的玻璃門。

深秋凌晨的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冰刀，瞬間割在裸露的皮膚上！單薄的舊T恤和運(yùn)動褲根本無法抵御這刺骨的寒意！身體猛地一哆嗦，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格格作響！凍瘡的癢痛在寒冷刺激下瞬間加劇，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在扎！

我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血腥味，才沒讓牙齒打顫的聲音泄露行蹤。抱著裹著紗布的手臂（凍瘡的癢痛同樣劇烈），低著頭，拖著灌了鉛、包裹得像粽子一樣笨拙的雙腳，一步一挪地走向街角。

“星光”網(wǎng)咖的霓虹招牌在清冷的夜色里曖昧地閃爍，紅藍(lán)綠的光交替投射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巨大的低音炮轟鳴聲隱約傳來，混合著劣質(zhì)香煙和酒精的味道。

門口站著兩個縮著脖子、叼著煙卷、眼神飄忽的黃毛青年，斜睨著路過的行人。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狂跳的心臟和幾乎要淹沒理智的寒冷與癢痛，低著頭，盡量讓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像一片被風(fēng)吹過的落葉，悄無聲息地推開那扇貼著磨砂膜、沾滿指紋的玻璃門。

一股更加濃烈、滾燙的氣息瞬間將我吞噬！

渾濁的煙霧像實質(zhì)的棉絮，濃得化不開，混合著汗味、泡面味、劣質(zhì)香水味、還有電子設(shè)備散發(fā)的焦糊味。震耳欲聾的游戲音效、歇斯底里的喊麥聲、瘋狂敲擊鍵盤的噼啪聲……各種噪音像無數(shù)把重錘，狠狠砸在耳膜上，震得人頭暈眼花。光線昏暗，只有電腦屏幕閃爍的光映照著一張張沉迷、亢奮或麻木的臉。

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

我強(qiáng)忍著劇烈的咳嗽和胃里的翻攪，目光飛快地掃過煙霧繚繞的大廳。收銀臺后面，一個染著紫色頭發(fā)、打著哈欠的網(wǎng)管正懶洋洋地刷著手機(jī)。

就是現(xiàn)在！

我低著頭，用最快的速度（盡管腳步因為凍瘡和紗布而顯得笨拙蹣跚）沖到收銀臺前。將那張被汗水浸濕、攥得皺巴巴的五元紙幣拍在油膩的臺面上。喉嚨干澀發(fā)緊，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開…開一臺。一…一小時?！?/p>

紫毛網(wǎng)管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掃過我裹著紗布的手和腳，掃過我身上那件與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舊T恤，還有我凍得發(fā)青、沾著油污的臉。他的眼神里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詫異和鄙夷，像在看一個誤入歧途的流浪漢。

“身份證?！彼麘醒笱蟮赝鲁鋈齻€字，手指在油膩的鍵盤上隨意敲著。

身份證？

我渾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那張屬于“林晚”的身份證，早就隨著那個“被處理掉”的身份一起，被埋葬在顧淮的豪宅里了！我現(xiàn)在是“林小梅”！可我根本沒有“林小梅”的身份證！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我！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凍瘡的癢痛和寒冷似乎都被這滅頂?shù)目謶謺簳r屏蔽了！

“沒…沒帶?！蔽衣牭阶约核粏〉穆曇粼诰薮蟮脑胍衾镂⑷醯每蓱z，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

紫毛網(wǎng)管嗤笑一聲，眼神里的鄙夷更濃了，像在看一個拙劣的騙子?！皼]證？那開不了?！彼麚]揮手，像驅(qū)趕蒼蠅，“走走走！別在這礙事！”

巨大的絕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唯一的希望，就在眼前，卻被一張小小的卡片擋在門外！那張攥在手心里的內(nèi)存卡閱讀器，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灼痛！

難道就這樣放棄？回到那個散發(fā)著霉味的小房間，在寒冷、凍瘡和巨大的未知恐懼中煎熬？

不！

就在這絕望的邊緣，視線無意中掃過收銀臺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著一臺老舊的、布滿灰塵的公用電話！

一個孤注一擲的念頭猛地閃過！

“我…我打個電話！”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被淹沒在巨大的噪音里。同時，將手里攥著的另一張五元紙幣，連同那張皺巴巴的五元，一起拍在臺面上！“押金！押金！我很快！”

紫毛網(wǎng)管被我突然提高的音量和拍錢的動作驚了一下，皺著眉，再次打量我，眼神里充滿了看神經(jīng)病的不耐煩和一絲“反正有錢賺”的漠然。他最終沒再說什么，只是用下巴朝那臺公用電話努了努，又低頭刷起了手機(jī)。

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讓我雙腿發(fā)軟！我?guī)缀跏菗涞侥桥_老舊的公用電話前。冰冷的黑色塑料機(jī)身沾滿油污。投幣口閃著幽暗的光。

顫抖著、用凍瘡紅腫僵硬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將一枚一元硬幣塞進(jìn)投幣口。

“哐當(dāng)?！庇矌怕湎碌穆曇羟宕?。

拿起同樣冰冷油膩的聽筒。刺耳的撥號音響起。

打給誰？

我能打給誰？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幫我？

母親？她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小鎮(zhèn)，身體不好，甚至不知道我嫁給了誰，更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處境。打給她，除了讓她徒增擔(dān)憂和恐慌，沒有任何用處。而且，顧淮會不會監(jiān)控她的電話？

朋友？自從成為“顧太太”，為了扮演好那個溫順沉默的“影子”，我早已切斷了和過去所有朋友的聯(lián)系。她們甚至不知道我嫁給了誰。

巨大的孤獨(dú)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聽筒里單調(diào)的撥號音像死神的嘲笑。

凍瘡的癢痛感在短暫的屏蔽后，再次以更猛烈的姿態(tài)襲來！指尖紅腫發(fā)亮，癢得鉆心，痛得刺骨！裹著紗布的腳在冰冷的膠鞋里也傳來同樣的折磨！身體因為寒冷和絕望抖得像一片狂風(fēng)中的落葉。

就在這極致的痛苦和孤獨(dú)中，攥在手心里的那個小小的塑料卡片閱讀器，金屬的邊緣，隔著紗布，似乎傳遞出一絲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冰冷觸感。

林晚。

你只有你自己。

這個認(rèn)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扎進(jìn)心臟，帶來劇痛，卻也帶來一種奇異的、破釜沉舟的清醒。

我猛地深吸一口氣！冰冷的、混雜著濃重?zé)熚兜目諝鈫艿梅稳~生疼！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凍瘡手指的顫抖，極其緩慢、卻異常堅定地，在油膩骯臟的電話按鍵上，按下了三個數(shù)字：

1—1—0

每一個按鍵的按下，都伴隨著指尖凍瘡被擠壓的尖銳痛楚，伴隨著心臟在胸腔里瘋狂的擂動！

聽筒里的撥號音消失了。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寂靜。

然后，一個清晰、冷靜、帶著職業(yè)化沉穩(wěn)的女聲傳了出來：

“您好，110報警中心?！?/p>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網(wǎng)吧里震耳欲聾的噪音，也劈開了我心中厚重的恐懼陰霾！

“……”喉嚨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巨大的緊張和一種豁出去的決絕讓我瞬間失聲！凍瘡的癢痛、寒冷、胃里的絞痛……所有的感知都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又仿佛瞬間遠(yuǎn)去！只有那個冷靜的女聲，和聽筒里細(xì)微的電流聲，占據(jù)了我全部的聽覺！

“您好？請講話。您需要什么幫助？”女警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指尖的凍瘡因為用力攥緊閱讀器而傳來撕裂般的痛感。指甲深深掐進(jìn)塑料外殼里。嘴唇因為寒冷和緊張而劇烈顫抖。我張了張嘴，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從干澀灼痛的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帶著無法抑制顫抖的音節(jié)：

“我…我要…報…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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