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同福客棧的雞飛狗跳中,不情不愿地向前挪動。對于莊仕洋而言,每一刻都像在粗糙的砂紙上摩擦。他強迫自己適應“呂輕侯”的身份,模仿著記憶碎片中那個窩囊書生怯懦的姿態(tài),低眉順眼地做著跑堂、擦桌、算賬的雜活。每一個謙卑的躬身,每一次“小生不敢”的推辭,都像毒液般侵蝕著他殘存的自尊。他像一頭披著羊皮的餓狼,在羊群里蟄伏,綠幽幽的眼睛卻時刻掃視著獵物最脆弱的脖頸。
幾天觀察下來,他心中的計劃愈發(fā)清晰。首要目標,自然是那“當家主母”佟湘玉。只要動搖她對“護院頭目”白展堂的信任,這看似穩(wěn)固的同福客棧,便會從內(nèi)部裂開第一道縫隙。他太熟悉這種戲碼了——在莊府后宅,一個得寵姨娘對管家的幾句“無心之言”,就足以讓管家失去主母信任,最終被發(fā)賣到苦寒之地。
機會,在一個略顯清閑的午后悄然降臨。
佟湘玉坐在她專屬的高腳柜臺后,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紅綢布包,里面是她視若珍寶的幾件陪嫁首飾。她拿起一只成色尚可的銀鐲子,用一塊細軟的絨布,沾了點唾沫,極其認真地擦拭著,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眉眼間透著幾分滿足。這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能短暫忘卻客?,嵤潞豌~板算計的私人時刻。
莊仕洋(呂輕侯)端著剛擦完桌子的臟水盆,狀似無意地經(jīng)過柜臺。他腳步放得極輕,幾乎無聲,目光卻銳利地捕捉著佟湘玉的動作和表情。時機正好。
他放下水盆,故意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柜臺后的佟湘玉聽見。
佟湘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頭,疑惑地看著他:“秀才?嘆啥氣咧?是不是又餓了?大嘴那兒還有半個饅頭……”
“掌柜的,” 莊仕洋連忙擺手,臉上迅速堆起一個極其謙卑、帶著幾分欲言又止的愁苦表情——這表情他對著銅鏡練習了許久,力求完美復刻“呂輕侯”的窩囊相,“小生并非腹饑。只是……只是……” 他吞吞吐吐,眼神閃爍,恰到好處地流露出為難和憂慮。
“只是啥?有話說,有屁放!磨磨唧唧的像個娘們!” 佟湘玉最煩人說話說一半,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手里的銀鐲子也放下了。
莊仕洋心中冷笑,面上卻更顯惶恐。他微微湊近柜臺,壓低了聲音,仿佛生怕被第三人聽見,營造出一種分享秘密的緊張氛圍:“掌柜的,小生……小生只是有些擔憂……為客棧,也為您……”
“擔憂?擔憂啥?” 佟湘玉的好奇心徹底被勾了起來,身子也下意識前傾。
莊仕洋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了極大的勇氣,眼神帶著真摯(實則冰冷)的關(guān)切,低聲道:“掌柜的待小生恩重如山,小生……實在不忍心看您被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啥意思?” 佟湘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眼睛瞪圓了。錢?賬?還是……她的寶貝首飾?
莊仕洋的目光,狀似不經(jīng)意地、飛快地瞟了一眼正在大堂另一頭,一邊懶散地擦著柱子,一邊跟一個熟客插科打諢的白展堂。這個眼神,精準地傳遞了目標信息。
“小生……小生近日留心觀察,” 莊仕洋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痛心,“發(fā)覺白大哥……似乎……手頭有些過于活泛了。”
“活泛?” 佟湘玉一愣,沒太明白。
“就是……就是花錢似乎……比以往大方了些?!?莊仕洋引導著,小心翼翼地措辭,“小生前日見他在東街‘王記酒鋪’,沽了半斤上好的‘燒刀子’,那可不便宜……昨日晌午,又見他與西街‘賭坊’門口那幾個閑漢……似乎……相談甚歡?還……遞了些什么過去?” 他故意說得模糊,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間。遞了什么?是錢?還是賭債憑證?
佟湘玉的臉色瞬間變了。摳門如她,對客棧里每個人的開銷都了如指掌。白展堂那點微薄的工錢,除了偶爾買點劣質(zhì)花生米下酒,根本不可能有余錢去買“燒刀子”!更別提跟賭坊門口的人扯上關(guān)系!
莊仕洋捕捉到她臉色的變化,心中暗喜,繼續(xù)添柴加火,語氣更加“誠懇”:“掌柜的,小生并非有意搬弄是非。只是……只是白大哥畢竟……畢竟身份特殊(意指他過往的‘賊’名),這手頭一活泛,萬一……萬一重操舊業(yè)……或是手腳不太干凈……這損失的,可都是您辛苦攢下的血汗錢??!小生實在是……憂心如焚!” 他恰到好處地停頓,用擔憂的眼神看著佟湘玉,“還有……小生還偶然聽聞……白大哥似乎……似乎對您……對您……”
“對額咋咧?” 佟湘玉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聲音都有些發(fā)緊。她最怕兩件事:丟錢,和……后院起火!
莊仕洋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啟齒”的尷尬和同情,聲音細若蚊吶:“似乎……似乎私下里對您的……治店之道……頗有些……微詞?說您……太過……呃……錙銖必較?束縛了他的……呃……‘江湖豪情’?” 他巧妙地篡改并放大了白展堂平時偶爾抱怨佟湘玉摳門的話,將其上升到對“權(quán)威”的不滿。
佟湘玉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由疑惑轉(zhuǎn)為震驚,再轉(zhuǎn)為憤怒。錢!還有對她權(quán)威的質(zhì)疑!這觸及了她的雙重逆鱗!她攥緊了手里的銀鐲子,指節(jié)發(fā)白。
莊仕洋看著佟湘玉眼中燃燒的怒火,知道火候已到。他立刻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做出惶恐不安、生怕惹禍上身的姿態(tài):“掌柜的息怒!小生……小生只是道聽途說,或許有誤!或許白大哥另有苦衷!您……您就當小生多嘴!千萬別說是小生說的!小生告退!” 說完,他像是被嚇到了一樣,抱起地上的臟水盆,腳步匆匆地“逃離”了現(xiàn)場,留下佟湘玉一個人坐在柜臺后,臉色鐵青,胸口劇烈起伏。
*成了!* 莊仕洋背對著柜臺,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而得意的弧度。*猜忌的種子已經(jīng)種下。以佟湘玉這種市儈婦人的心胸,對錢財?shù)拿舾泻蛯φ瓶貦?quán)的執(zhí)著,足以讓她對白展堂生出嫌隙。接下來,只需靜待這顆種子生根發(fā)芽,讓他們彼此猜忌,互相撕咬……*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白展堂被佟湘玉厲聲質(zhì)問、百口莫辯的狼狽樣子,看到同??蜅R驗檫@小小的離間而蒙上第一層陰影。這種感覺,如同在莊府后宅成功扳倒一個對手般,讓他扭曲的內(nèi)心涌起一陣久違的快意。區(qū)區(qū)江湖草莽,也配在他面前談情義?在真正的算計面前,不堪一擊!
他抱著水盆走向后院,腳步甚至帶上了一絲輕快。陽光透過天井照下來,落在他洗得發(fā)白的儒衫上,卻照不進他那雙深潭般冰冷的眼眸。
后院的門檻就在眼前。他仿佛已經(jīng)嗅到了陰謀成功的甜美氣息。然而,就在他即將邁出大堂后門的瞬間——
身后,佟湘玉那極具穿透力、帶著濃濃關(guān)中腔的、中氣十足又毫無城府的喊聲,如同平地一聲驚雷,炸響在整個同??蜅#?/p>
“白——展——堂!你給我過來?。。 ?/p>
莊仕洋的腳步猛地一頓,身體瞬間僵硬。他緩緩地、難以置信地轉(zhuǎn)過頭。
只見佟湘玉已經(jīng)從柜臺后站了起來,雙手叉腰,圓臉上怒氣沖沖,哪里還有半分被“巧妙離間”后需要私下審問的隱忍?她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母老虎,對著大堂那頭一臉茫然的白展堂,發(fā)出了靈魂拷問:
“額滴神??!秀才剛才跟額說,你偷錢咧?還嫌額摳門?還跟賭坊滴人勾勾搭搭?!你給額說清楚!這是咋回事???!”
聲音洪亮,字字清晰,響徹整個客棧。
正在擦柱子的白展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手里的抹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正在角落啃饅頭的李大嘴,差點噎住。
正在研究新招式的郭芙蓉,動作僵在半空。
連剛溜達進門的莫小貝,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整個大堂,死一般的寂靜。
莊仕洋抱著那個臟水盆,站在后門口的陽光陰影里,臉上的得意和冰冷瞬間碎裂,只剩下極致的錯愕和一片空白。
他精心編織的語言陷阱,他層層遞進的暗示,他苦心營造的“秘密”氛圍……在佟湘玉這毫無技巧、毫無心機、甚至顯得有些愚蠢的、當眾的、大嗓門的、直球式的質(zhì)問下……
轟然崩塌!
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他那顆充滿算計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