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玉那聲石破天驚的質(zhì)問,如同投入滾油的一瓢冷水,瞬間在同??蜅K兰诺拇筇美镎ㄩ_了鍋!
“偷錢?!”
“嫌掌柜的摳門?!”
“跟賭坊的人勾搭?!”
白展堂臉上的茫然如同被凍住,下一秒就化作極度的驚恐和難以置信。他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指著自己的鼻子,聲音都劈了叉:“我?偷錢?嫌您摳門?還跟賭坊勾搭?掌柜的!天地良心??!我白展堂對天發(fā)誓!我對您,對同福客棧,那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鑒!蒼天在上!我要是……” 他急得團團轉(zhuǎn),恨不得當場指天畫地發(fā)毒誓。
李大嘴手里的饅頭徹底掉在了地上,也顧不上心疼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老白……你……你真干這事了?不能吧?” 語氣里是樸素的震驚和一絲動搖。
郭芙蓉反應(yīng)最快,“啪”地一聲收勢站定,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一個箭步就沖到了佟湘玉和白展堂之間,指著白展堂的鼻子,聲音又脆又亮:“好你個白展堂!平日里油嘴滑舌也就罷了,竟敢偷掌柜的錢?還嫌掌柜的摳?掌柜的供你吃供你住,容易嗎?!看我不替掌柜的教訓(xùn)你!排……” “山”字還沒出口,就被佟湘玉一把按住。
“先別排!” 佟湘玉此刻如同被點燃的炮仗,怒氣值滿格,但還沒完全失去理智(主要是心疼桌椅板凳)。她叉著腰,胸膛劇烈起伏,目光如炬,死死盯著白展堂,又猛地轉(zhuǎn)向抱著臟水盆、僵在后門口陰影里的莊仕洋(呂輕侯),聲音拔得更高,帶著不容置疑的質(zhì)問:
“秀才!你剛才跟額說的啥?再給額說一遍!當著大家伙的面說清楚!白展堂他到底干啥咧?!”
唰!
所有目光,瞬間聚焦在莊仕洋身上。
李大嘴的疑惑,郭芙蓉的憤怒(暫時轉(zhuǎn)移目標),白展堂那混雜著委屈、憤怒和“你小子死定了”的眼神,莫小貝純粹看熱鬧的好奇……還有佟湘玉那幾乎要把他洞穿的、燃燒著熊熊八卦與問責之火的視線。
莊仕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抱著水盆的手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精心設(shè)計的、應(yīng)該在私密角落生根發(fā)芽的陰謀,就這樣被佟湘玉這個蠢婦毫無遮攔地、用最大音量、當著所有“蠢貨”的面,赤裸裸地攤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這……這完全不按套路出牌!這簡直是……是粗鄙!是無知!是愚蠢至極!
他腦子一片混亂。原計劃中,此刻他應(yīng)該置身事外,看著佟湘玉和白展堂私下狗咬狗??涩F(xiàn)在,他成了風暴的中心!他必須立刻應(yīng)對!
“掌柜的……小生……小生……” 莊仕洋努力維持著“呂輕侯”式的惶恐,聲音發(fā)顫,試圖把水攪渾,“小生只是……只是見白大哥行為有異,心中擔憂,才……才向您私下稟報……并非有意……并非……” 他想強調(diào)“私下”,想把責任推給佟湘玉的“大嘴巴”。
然而,佟湘玉此刻怒火攻心,智商(或者說,她的直球風格)反而占據(jù)了高地。她大手一揮,不耐煩地打斷:“少廢話!額就問一句!你說他偷錢咧?說他嫌額摳門咧?說他跟賭坊滴人勾搭咧!是,還是不是?!”
這直白到近乎粗暴的質(zhì)問,徹底堵死了莊仕洋所有迂回的空間。他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下,艱難地點了一下頭,聲音細若蚊蠅:“……是……小生……確有此見聞……”
“好!好你個呂秀才!” 白展堂氣得臉都綠了,指著莊仕洋的手指都在發(fā)抖,“我白展堂自問待你不??!平日里跑腿的活替你干了不少,挨小郭的揍也替你擋過!你……你竟敢在背后如此污蔑于我?!你說!我什么時候偷錢了?偷了誰的錢?偷了多少?你說!說不出來,我跟你沒完!” 他擼起袖子,真有點要動手的架勢。這指控太要命了,尤其是“偷錢”,簡直是要砸他跑堂的飯碗!
郭芙蓉也把矛頭重新對準莊仕洋,眼神凌厲:“呂秀才!說話要講證據(jù)!你親眼看見老白偷錢了?還是親耳聽見他說掌柜的壞話了?跟賭坊的人遞東西?遞的什么?你倒是說清楚?。 ?她雖然平時總欺負呂秀才,但涉及到原則問題(尤其是錢和掌柜的權(quán)威),她的正義感瞬間爆棚。
李大嘴也撓著頭,憨聲憨氣地幫腔:“是啊秀才,這話可不能亂說啊。老白雖然滑頭了點,可偷錢……不至于吧?”
莫小貝躲在柱子后面,小聲嘀咕:“秀才哥,你是不是讀書讀傻咧?老白膽子那么小……”
千夫所指!眾口鑠金!
莊仕洋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鬧市中央,承受著四面八方鄙夷、憤怒、質(zhì)疑的目光。他精心編織的暗示和引導(dǎo),在眾人七嘴八舌、毫無章法卻直指核心的追問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漏洞百出!
他哪里拿得出確鑿的證據(jù)?那些“上好的燒刀子”、“與賭坊閑漢相談甚歡”、“遞東西”的說辭,本就是捕風捉影、刻意模糊的栽贓!在莊府后宅,這種手段足以讓一個丫鬟被杖斃,因為主母只需要“疑心”就夠了??稍谶@里……
“額滴神??!” 佟湘玉猛地一拍柜臺,算盤珠子被震得嘩啦亂響,她似乎終于從盛怒中找回了一絲掌柜的“智慧”(或者說,是摳門人的本能),她看著臉色煞白、冷汗直冒、被逼問得節(jié)節(jié)敗退的莊仕洋,又看看急赤白臉賭咒發(fā)誓的白展堂,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個疙瘩。
她沒有立刻相信白展堂,但莊仕洋這拿不出半點實錘、只會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更讓她起了疑心。她猛地轉(zhuǎn)向莊仕洋,眼神銳利得如同兩把錐子,帶著一種看穿一切的、屬于市井小老板娘的直白審視:
“呂!秀!才!”
這三個字被她咬得極重。
“你今兒個是不是讀書讀傻咧??。?!還是晚上沒睡好,夢游咧?!”
莊仕洋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侮辱的質(zhì)問弄得一懵。
佟湘玉叉著腰,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聲音洪亮,邏輯清晰(對她而言)地開始“破案”:
“你瞅瞅你自個兒!說話吞吞吐吐,眼神飄忽不定!額問你話,你連個屁都放不囫圇!你說老白偷錢?錢呢?少了多少?賬本呢?額天天扒拉算盤珠子,一個銅板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少了錢,額能不知道?!你說他跟賭坊滴人勾搭?他勾搭啥咧?他兜里比臉還干凈,拿啥勾搭?拿他的唾沫星子?。?!”
她越說越氣,手指頭幾乎要點到莊仕洋的鼻子上:
“還有!你說他嫌額摳門?束縛他的‘江湖豪情’?額呸!” 佟湘玉氣得啐了一口,“他白展堂有啥豪情?是偷雞摸狗的豪情,還是偷懶耍滑的豪情?!額管他吃管他住,給他發(fā)工錢(雖然不多),他敢嫌額摳?!他要是真有那‘豪情’,趁早給額滾蛋!額同福客棧廟小,容不下他那尊大佛!”
這一頓連珠炮似的搶白,夾雜著濃重的關(guān)中腔和市井俚語,如同狂風暴雨般砸向莊仕洋。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精妙的推理,只有最樸素、最直接、基于現(xiàn)實利益的質(zhì)問和嘲諷!句句直指他謊言中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缺乏實質(zhì)性證據(jù),以及嚴重違背了白展堂的“窮鬼”人設(shè)!
莊仕洋被轟得頭暈眼花,百口莫辯。他想反駁,想用更精妙的語言陷阱,但佟湘玉根本不給他組織語言的機會!她那強大的、不講理的、基于生活經(jīng)驗的邏輯氣場,徹底壓制了他來自深宅大院的那套彎彎繞繞!
白展堂在旁邊聽著,簡直要熱淚盈眶了!他從未覺得掌柜的如此英明神武!他立刻打蛇隨棍上,撲到柜臺邊,帶著哭腔(半真半假):“掌柜的!您明鑒??!我白展堂對您的心,那是蒼天可表!日月可鑒!我就是再沒出息,也干不出那吃里扒外、忘恩負義的事啊!都是這呂秀才!” 他猛地指向莊仕洋,一臉悲憤,“他肯定是讀書讀魔怔了!看誰都像賊!要么就是……” 他眼珠一轉(zhuǎn),壓低聲音,湊近佟湘玉,神秘兮兮地說,“掌柜的,您說他是不是被昨晚那一摔,摔壞了腦子?產(chǎn)生了幻覺?看誰都像偷他書的賊?” 他巧妙地把莊仕洋的污蔑歸結(jié)為“腦子有問題”,既洗清了自己,又給了佟湘玉一個臺階下。
佟湘玉狐疑地看了看一臉煞白、眼神空洞(實則是震驚和屈辱到麻木)的莊仕洋,又想了想昨晚他摔下長凳后那聲凄厲的怪叫,越想越覺得白展堂說的有道理。
“額滴神啊……” 佟湘玉長長地、無奈地嘆了口氣,拍著自己的額頭,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莊仕洋,“秀才啊秀才!你說你!不好好干活,盡瞎琢磨!疑神疑鬼,挑撥離間!這像話嗎?!這還是一個讀書人該干的事嗎?!”
她最后下了結(jié)論,一錘定音:
“老白!額信你!諒你也沒那個膽子和本事!”
“至于你,呂秀才!” 佟湘玉板起臉,拿出了當家人的威嚴,“罰你!今天晚飯的雞腿沒了!還有,這個月工錢扣十文!外加把后院那堆柴火給額劈了!好好醒醒腦子!再讓額發(fā)現(xiàn)你不好好干活,盡整這些幺蛾子,小心額真讓你餓三天!”
懲罰宣布完畢,佟湘玉仿佛卸下了一個大包袱,重新拿起她的銀鐲子,氣哼哼地坐回柜臺后,繼續(xù)小心翼翼地擦拭,嘴里還嘟囔著:“真是的,耽誤額擦鐲子……好好的銀子都晦氣了……”
一場由莊仕洋精心策劃、意圖攪亂同??蜅5摹罢贰憋L波,就在佟湘玉一連串“額滴神啊”的驚呼、直白到近乎粗暴的質(zhì)問、毫無邏輯卻又直指核心的“推理”、以及最終簡單粗暴的懲罰下,如同一個被戳破的肥皂泡,徹底消散了。
白展堂長長松了口氣,對著莊仕洋得意又帶著點后怕地揚了揚下巴,用口型無聲地說:“走著瞧!” 然后屁顛屁顛地繼續(xù)去擦柱子了。
郭芙蓉哼了一聲,瞪了莊仕洋一眼:“書呆子,凈添亂!” 轉(zhuǎn)身繼續(xù)練她的“排山倒?!薄?/p>
李大嘴撿起地上的饅頭,吹了吹灰,嘟囔著:“可惜了白面饅頭……” 也回了廚房。
莫小貝早就溜得沒影了,大概是找她的糖葫蘆去了。
大堂里,很快恢復(fù)了之前的嘈雜和“正?!?。仿佛剛才那場風暴從未發(fā)生過。
只有莊仕洋,還抱著那個早已涼透的臟水盆,孤零零地站在后門的陰影里。陽光照不到他身上,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鏡片后的眼神,從最初的錯愕、屈辱,漸漸沉淀為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和……荒謬感。
*就這樣……結(jié)束了?*
*我的算計……我的暗示……我的層層遞進……*
*就被那幾聲“額滴神啊”……被那劈頭蓋臉的唾沫星子……被那扣掉的雞腿和十文錢……給打發(fā)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自己引以為傲的生存法則,自己從莊府后宅血雨腥風中磨練出來的“智慧”,在這個吵吵鬧鬧、毫無章法、充斥著市井煙火氣的破客棧里……
第一次,像個真正的笑話。
他低頭看著盆里渾濁的臟水,水面倒映出他蒼白、狼狽、戴著那副象征著“呂輕侯”窩囊身份的破眼鏡的臉。
*蠢貨……一群蠢貨……*
*可為什么……贏的是他們?*
莊仕洋(呂輕侯)抱著水盆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不是因為憤怒,而是因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動搖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