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門板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點天光,也隔絕了那些冰冷刺骨的議論和棠母歇斯底里的余音。黑暗像粘稠的墨汁,灌滿了狹小的空間,只剩下小桃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額角傷口灼熱、持續(xù)的抽痛。
手腕內側被棠母抓破的地方,細細的血痕已經凝結成一道暗紅的痂。但真正讓她渾身發(fā)冷的是另一只手心里攥著的東西——那枚薄薄的、染血的剃頭刀片?;旌系难E已經干涸發(fā)黑,粘在冰涼的金屬上,像甩不脫的詛咒。棠母驚恐萬狀的臉和那聲凄厲的“瘟神!”,在黑暗中反復回放。
老啞婆嘶啞的“跑”字,此刻聽起來像一句絕望的嘲諷。
往哪跑?
門外是認定她帶來血光之災、恨不能她立刻消失的鄰居。
主屋里是把她當成活體瘟疫、連碰一下都怕沾染霉運的親生母親。
更遠的暗處,還藏著林父那條隨時會撲出來的“野狗”,和她懷里那枚沾著爹的血的玉佩。
她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額頭上流著膿,身體凍得快要失去知覺,手里攥著一枚小小的刀片。這刀片,能割開這鐵桶一樣的絕望嗎?還是像鄰居們說的…這是給她自己準備的?
“滾出去…別讓我再看見你…”
棠母那句帶著哭腔的驅逐,像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脖子。
就在這時,柴房那扇破舊的門板底下,那道歪斜的縫隙里,突然被塞進來一樣東西!
哐啷一聲輕響,一個粗糙的、邊緣豁口的破陶碗滑了進來,碗底朝上扣在地上。
小桃的心猛地一縮,身體瞬間繃緊!是棠母?還是…林父的人?
她屏住呼吸,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像一只受驚的幼獸,死死盯著那個突兀出現(xiàn)的破碗。
門外沒有任何腳步聲,也沒有說話聲。只有寒風刮過門板的嗚咽。
過了許久,久到她僵硬的身體都有些發(fā)麻,她才鼓起全身的勇氣,手腳并用地、極其緩慢地爬過去。柴房里彌漫的霉味和草藥的苦澀中,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氣味鉆進了她的鼻子——是食物的味道!
她的胃袋瞬間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發(fā)出痙攣般的鳴叫。饑餓,那被恐懼和劇痛短暫壓下的魔鬼,此刻以百倍的兇猛反撲回來!
她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扣在地上的破碗翻了過來。
碗里,盛著一點東西。
是小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糊糊。糊糊上面,飄著幾片煮得發(fā)黃發(fā)蔫的爛菜葉。
這就是她的“斷頭飯”嗎?像打發(fā)一條即將被拖出去打死的野狗?
屈辱和更深的寒意瞬間淹沒了那點可憐的食欲。她盯著那碗糊糊,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碗冰冷的嘲笑。
然而,就在她準備將這屈辱的施舍推開時,那碗糊糊散發(fā)出的微弱熱氣,卻像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抓住了她求生的本能。胃袋劇烈的絞痛提醒她,她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過任何東西了。老啞婆的窩頭早已消耗殆盡,額角的傷口和凍僵的身體在瘋狂消耗著最后一點能量。
活下去… 爹沉入冰冷的河水前,那破碎的嘶吼又在耳邊響起?;钕氯ァ堋?/p>
活下去,就得吃東西。哪怕是屈辱的嗟來之食。
她伸出凍得開裂、沾著煤灰和血污的手指,顫抖著,捧起了那碗冰冷的糊糊。碗壁粗糙硌手,糊糊早已涼透,散發(fā)著一股隔夜的餿味。她顧不得這些,像沙漠里瀕死的旅人見到水,將干裂的嘴唇湊近碗沿,貪婪地吮吸起來。
冰涼、帶著餿味的糊糊滑過灼痛的喉嚨,落入空癟灼燒的胃袋。那感覺并不好受,甚至引起一陣反胃,但她強迫自己大口吞咽。幾片爛菜葉被她囫圇嚼了幾下就咽了下去,粗糙的纖維刮擦著食道。
就在她喝下最后一口冰涼的糊糊,胃里稍微有了一點沉甸甸的、令人作嘔的充實感時——
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的眩暈猛地襲來!
眼前瞬間天旋地轉!柴房狹窄的空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瘋狂扭曲、拉扯!黑暗變成了旋轉的墨色漩渦!
“哐當!” 手里的破碗脫手掉落,摔在冰冷的地上,裂成了幾瓣。
小桃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堆著干草的墻角。額角那道傷疤像被點燃了引信的炸藥,轟然炸開無法想象的劇痛!那痛楚不再是表面的灼熱和抽動,而是深入骨髓、直抵腦髓的撕裂感!仿佛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正順著傷口狠狠扎進她的頭骨,在里面瘋狂攪動!
“呃…啊…” 她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的呻吟,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抽搐起來。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破棉襖,又被寒意凍成冰殼,貼在皮膚上。
混亂的、充滿血腥味的畫面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沖破她意識的堤壩,在旋轉的黑暗中瘋狂閃現(xiàn):
冰冷的河水灌進口鼻,窒息的絕望!
爹那只布滿厚繭、冰冷顫抖的大手死死捂住她的眼睛!
岸上無數(shù)跳躍的、扭曲的火把!映照著一張張被愚昧和瘋狂吞噬的、村民猙獰如惡鬼的臉!
林父那張斯文的臉在火光中晃動,嘴角似乎帶著一絲冰冷的、滿意的弧度!
沉重的麻繩勒進皮肉,冰冷刺骨的大石頭拖著身體急速下沉!
爹在渾濁冰冷的河水中,用盡最后力氣嘶吼,聲音破碎得像被撕扯的布:“桃——閉眼——別——看——!活——下去——跑——!”
渾濁的河底,爹的身體被石頭拖拽著,緩緩沉向黑暗。一塊溫潤的血紅色玉佩,從他微微敞開的、被水泡得發(fā)白的衣襟里滑落出來,在幽暗的水波中,折射出妖異的光芒!一只戴著金絲眼鏡的手如同水鬼般,猛地伸過去,貪婪地、死死地抓住了那塊玉佩!
“嗬——!” 小桃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身體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彈動了一下!
幻覺消失了,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劇痛和冰冷刺骨的恐懼卻更加真實!額角的傷口突突地狂跳,仿佛那顆埋在里面的“種子”正在瘋狂汲取她的痛苦和恐懼,破土發(fā)芽!她能感覺到有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正順著太陽穴汩汩流下,分不清是膿還是血。
破碗…糊糊…眩暈…劇痛…幻覺…
一個冰冷、絕望的念頭,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穿了她的意識:
那碗糊糊…有毒!
棠母!是棠母!她等不及野狗了!她親手給她下了毒!要毒死她這個“活瘟神”!
“呃…”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剛才喝下去的糊糊混合著酸水和膽汁,猛地涌上喉嚨!她趴在冰冷的泥地上,撕心裂肺地干嘔起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劇烈的痙攣撕扯著五臟六腑。
柴房的門板下方縫隙里,透進一絲微弱的光。光線中,能看到門外地上,不知何時被放了一只一模一樣的破碗!碗里空空如也。
是棠母放的?還是…老啞婆?
剛才送糊糊的,到底是誰?!
劇痛、眩暈、寒冷、恐懼、還有那深入骨髓的、被至親毒殺的絕望,如同無數(shù)條冰冷的鎖鏈,將她牢牢捆縛在這黑暗的柴房里。額角的傷口像是連通著地獄的裂口,源源不斷地釋放著痛苦和那些血腥恐怖的記憶碎片。
她蜷縮在冰冷骯臟的地上,身體因為劇痛和嘔吐而無法控制地顫抖。手指在身下的干草和泥土里無意識地抓撓著,直到指尖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是那枚摔碎的破碗的鋒利瓷片!
她死死攥住了那片鋒利的碎瓷,冰涼的觸感從掌心傳來。染血的刀片還在懷里,現(xiàn)在又多了這片碎瓷。
老啞婆給的刀片…棠母(?)送來的毒糊糊…額角這道要命的傷疤…
跑?
怎么跑?
死?
就這樣死在這冰冷的耗子洞里?
一個更加冰冷、更加瘋狂的念頭,在極致的痛苦和絕望中,如同黑暗里滋生的毒蕈,悄然浮現(xiàn):
要死…也不能死在這里!
要死…也得拖著那些害死爹、把她逼到絕路的人…一起死!
她攥緊了那片冰冷的碎瓷,鋒利的邊緣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令人清醒的痛感。額角傷口流下的溫熱液體,滑過她冰冷的臉頰,像一道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