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一塊燃燒殆盡的炭,在天邊掙扎著吐出最后幾縷暗紅的光。風在高處變得粗糲,帶著深秋的寒意,卷起天臺水泥地上的沙礫,抽打在裸露的皮膚上,細微地疼。
林晚是最后一個到的。她裹緊了洗得發(fā)白的舊衛(wèi)衣,抱著相機包,像只警惕的貓,貼著銹跡斑斑的水塔陰影挪動。天臺空曠得讓人心慌,只有風在鋼筋骨架間嗚咽。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幾個人影,在暮色四合的天幕下,輪廓模糊又緊繃。
許灼背對著入口,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靠在天臺邊緣低矮的護欄上。他換下了那件沾血的籃球背心,穿了件普通的黑色連帽衫,帽子兜著頭,只露出緊繃的下頜線和額角那道被暮色染成深紫色的傷疤。他手里無意識地捏著一塊碎石,指尖用力到泛白。他在極力壓制著什么,那種壓抑的張力,隔著老遠林晚都能感覺到。
陳默則截然相反。他蜷縮在水塔另一側的陰影里,膝蓋上攤開著他那臺厚重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映著他蒼白的臉和濃重的黑眼圈,像一張懸浮在黑暗中的鬼面。他全神貫注地盯著屏幕,手指偶爾在鍵盤上輕點幾下,發(fā)出輕微的嗒嗒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數(shù)字世界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周曉曉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背對著風,正拿著小鏡子仔細地整理著自己被風吹亂的粉藍格裙擺和雙馬尾。她似乎想用這種刻意的精致,來掩飾空氣中彌漫的不安和尷尬。便利店事件后,她面對陳默時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吳薇站在離所有人最遠的角落,緊貼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微微佝僂著,幾乎要嵌進墻縫里。她的頭垂得低低的,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大半張臉,雙手緊緊絞著校服衣角。便利店里強忍的淚水似乎耗盡了她的力氣,只剩下一種無聲的、近乎絕望的疲憊和戒備。她像一只驚弓之鳥,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讓她徹底崩潰。
空氣凝滯得如同實質(zhì)。只有風在不知疲倦地穿梭,卷動著沉默和猜疑。
“咳……”周曉曉終于收起小鏡子,清了清嗓子,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她臉上重新掛起那種慣常的、帶著點浮夸的社交笑容,聲音卻有點發(fā)飄:“那個……匿名信息都收到了吧?‘想撕開真相的,日落天臺見’——夠酷吧?我發(fā)的。”她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俏皮,目光卻飛快地掃過每個人,帶著一絲邀功般的試探。
沒人回應。
許灼依舊捏著石頭,頭都沒回一下。陳默的指尖在鍵盤上停頓了半秒,又繼續(xù)敲擊。吳薇的身體似乎縮得更緊了。林晚抱著相機包,沉默地站在陰影里。
周曉曉臉上的笑容有點掛不住了,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氣,決定忽略這尷尬的氣氛,直接切入主題:“好吧好吧,言歸正傳。我把大家叫來,是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彼桃馔nD了一下,觀察著眾人的反應,“張明遠。還有他背后那套惡心的規(guī)則。”
許灼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捏著石頭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我們有線索,”周曉曉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興奮感,試圖重新凝聚注意力,“林晚拍到了東西,對吧?”她看向林晚的方向。
林晚遲疑了一下,抱著相機包的手指收緊。器材室的門縫,張明遠僵硬的姿態(tài),諂媚的笑臉……這些畫面在她腦海里翻滾。她點了點頭,動作輕微得幾乎看不見。
“光有照片不夠。”陳默冰冷平板的聲音突然響起,像一塊石頭砸破了沉默的冰面。他終于從屏幕前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掃過眾人,沒有任何情緒,“需要數(shù)據(jù)鏈支撐。網(wǎng)絡痕跡,資金流向,行為模式分析。沒有這些,指控就是無效噪音。”
許灼猛地轉(zhuǎn)過身,帽檐下那雙眼睛在暮色中亮得驚人,燃燒著壓抑的怒火:“無效噪音?!你他媽沒看到吳薇被他們怎么欺負?沒看到老子被怎么誣陷?!”他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帶著強烈的壓迫感,“那些狗屁數(shù)據(jù)能讓他們臉上挨一拳嗎?能讓他們付出代價嗎?!”
“不能?!标惸幕卮鸶纱嗬洌踔翈е环N殘酷的冷靜。他迎視著許灼噴火的目光,眼神毫無波瀾,“但拳頭能讓你進少管所,然后他們依舊逍遙法外。情緒化攻擊是效率最低下的反抗方式,只會制造更多被對方利用的漏洞?!彼沉艘谎墼S灼額角的傷疤,意思不言而喻。
“你他媽……”許灼的怒火被徹底點燃,額角的青筋暴起,那道傷疤又變成了危險的紫紅色。他握緊了拳頭,似乎下一秒就要沖過去。
“夠了!”一個微弱卻異常清晰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顫抖。
是吳薇。
她不知何時抬起了頭。暮色中,她蒼白的臉上淚痕已經(jīng)干涸,留下幾道清晰的痕跡。那雙總是低垂躲閃的眼睛,此刻卻睜得很大,里面不再是恐懼,而是燃燒著一種近乎悲愴的火焰。她的身體依舊緊貼著墻壁,像是在汲取最后一點支撐,但她的目光卻像釘子一樣,死死釘在陳默身上。
“他說的對……”吳薇的聲音很輕,卻像刀子一樣割開爭吵,“拳頭……沒有用……告狀……也沒有用……”她的聲音哽了一下,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極力壓抑著翻涌的情緒,“他們……有規(guī)則……他們……有權力……”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許灼、林晚、周曉曉,最后又落回陳默的電腦屏幕,那幽幽的藍光似乎給了她某種冰冷的勇氣。
“你們想知道……張明遠……怎么操控的?”吳薇的嘴唇顫抖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血沫,“不只是……收禮……換名額……”
她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尖銳:
“他……他要求所有……他‘幫助’過的競賽獲獎學生……把獎金……捐給一個指定的‘教育發(fā)展基金會’!賬戶尾號……0815!”她猛地舉起手,伸出四根因為常年勞作而關節(jié)粗大的手指,死死比劃著那個數(shù)字,“必須捐!不捐……下次比賽……就沒你名字!”
死寂。
連風似乎都停滯了一瞬。
吳薇的話像一顆炸雷,在天臺上空轟然爆開。許灼的怒火僵在臉上,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周曉曉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林晚抱著相機包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陳默鏡片后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閃爍了一下。不再是漠然,而是一種捕獵者發(fā)現(xiàn)關鍵線索時的銳利光芒。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起來,速度快得幾乎出現(xiàn)殘影,屏幕上的代碼流瀑布般傾瀉而下,發(fā)出急促的嗒嗒聲。
“基金會名稱?”陳默的聲音依舊平板,但語速快了一絲。
“‘育英未來之星教育發(fā)展基金會’……”吳薇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脫力后的虛浮,身體微微搖晃。揭露這個秘密,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和勇氣。
“收到?!标惸瑧艘宦?,指尖在回車鍵上重重敲下。屏幕上的代碼流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復雜的網(wǎng)絡拓撲圖和不斷滾動的數(shù)據(jù)流。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專注的姿態(tài)本身就像一把出鞘的劍。
許灼盯著陳默屏幕上那些飛速滾動的、他完全看不懂的字符和圖形,又看看靠在墻上、臉色慘白如紙的吳薇。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著更加暴烈的憤怒,取代了之前的沖動。原來,張明遠的手段比他想得更骯臟,更隱蔽!不只是收禮換名額,而是像一個貪婪的吸血鬼,連學生用天賦和汗水換來的獎金都要榨??!
“媽的……”許灼低低罵了一句,聲音嘶啞,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不再有沖上去的欲望。陳默那冰冷的“效率”論,此刻像一盆冰水澆在他心頭,讓他看清了莽撞的代價。他需要的不只是憤怒,而是武器。能真正撕開那張偽善面具的武器!他看向陳默那臺散發(fā)著幽幽藍光的電腦,眼神復雜。
周曉曉則興奮得差點跳起來。她飛快地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舞:“基金會!賬戶尾號0815!這絕對是條大魚!我馬上查這個基金會背景!看它到底是個什么鬼東西!”情報的突破讓她瞬間忘記了之前的尷尬,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林晚默默地從相機包里拿出相機,調(diào)出那張器材室門口的照片。幽暗的門縫里,張明遠抱著禮盒的僵硬姿態(tài),此刻在吳薇揭露的“基金會”黑幕映襯下,顯得更加骯臟和諷刺。她將相機屏幕轉(zhuǎn)向大家,無聲地展示著。冰冷的證據(jù),無聲地佐證著吳薇泣血的控訴。
暮色更深了,天臺上只剩下電腦風扇的嗡鳴和周曉曉手機按鍵的噠噠聲。一種無聲的、帶著硝煙味的默契,在五個被不同原因推到這里的人之間悄然形成。目標從未如此清晰:張明遠,和他那套吸血的“規(guī)則”。
就在這短暫而凝重的寂靜中,一個溫柔得近乎甜膩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從天臺入口處響起,像毒蛇吐信:
“哎呀,都在呢?看星星嗎?今天的風可真涼啊?!?/p>
所有人的身體瞬間僵??!
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李月茹!
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入口處,臉上掛著那標志性的、無懈可擊的溫柔微笑。栗色的卷發(fā)在風中微微拂動,精致的妝容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完美。她手里竟然還端著兩杯冒著熱氣的奶茶,杯壁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
“張老師看到天氣轉(zhuǎn)涼,擔心你們這些孩子吹風感冒了,特意讓我給大家送點熱飲上來暖暖身子?!彼τ卣f著,聲音像裹了蜜糖,腳步輕盈地朝他們走來。高跟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發(fā)出清脆而緩慢的“噠、噠”聲,每一步都像踩在眾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的目光像輕柔的羽毛,狀似無意地掃過每一個人——林晚懷里抱著的相機,陳默膝蓋上亮著藍光的電腦,周曉曉慌忙藏起的手機,吳薇瞬間慘白如紙的臉,許灼額角那道猙獰的傷疤……最后,她的視線落在陳默屏幕上那飛速滾動的數(shù)據(jù)和“育英未來之星教育發(fā)展基金會”的標識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眼底深處,一絲冰冷的銳利一閃而逝。
“聊什么呢?這么投入?”李月茹的笑容依舊無懈可擊,語氣充滿關切,仿佛只是偶然撞見一群貪玩的學生。她將兩杯奶茶放在旁邊一個廢棄的水泥墩子上,杯口氤氳的熱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裊裊上升,散發(fā)出甜膩的香氣?!俺脽岷?,別辜負張老師一片心意?!彼p聲細語,像最體貼的班主任。
沒有人動。
沒有人說話。
只有風在天臺的空曠里嗚咽,卷起地上的沙礫,抽打著沉默的五個人。
李月茹的目光再次掃過眾人,那溫柔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卻也更冷了。她輕輕攏了攏被風吹亂的發(fā)絲,聲音依舊柔和,卻像浸透了冰水,清晰地鉆進每個人的耳朵:
“年輕人……好奇心太重,容易著涼的?!?/p>
她留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又看了那兩杯孤零零冒著熱氣的奶茶一眼,轉(zhuǎn)身,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緊不慢,一步步消失在昏暗的樓梯口。
那“噠、噠”的腳步聲,像冰冷的鼓點,敲打在死寂的天臺上,也敲打在每個人驟然下沉的心底。
那兩杯奶茶,在冰冷的水泥墩子上,兀自散發(fā)著甜膩而詭異的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