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藤中學(xué)高二（三）班的空氣，總帶著一種被試卷和粉筆灰浸透的沉悶。新學(xué)期伊始，教室后排靠窗那個仿佛被遺忘的角落，迎來了一次微小的變動。

林述的領(lǐng)地，向來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他自己構(gòu)筑的無形壁壘。他習(xí)慣于這片獨處的陰影，像一株不需要陽光的植物，安靜地汲取著課本里的養(yǎng)分，或者只是單純地存在。直到班主任略帶公式化的聲音響起，一個瘦削的身影抱著書本，沉默地在他旁邊的空位坐下。

新同桌叫沈昭。

林述沒有轉(zhuǎn)頭，目光依舊停留在攤開的、毫無趣味的習(xí)題集上。他的世界很少因外力產(chǎn)生漣漪。只是空氣里，似乎多了一點不同。

那是一種極其細(xì)微的、近乎虛無的存在感，卻又帶著不容忽視的重量。像一片過于沉重的羽毛，無聲地落在積滿灰塵的窗臺。

起初幾天，界限分明。林述的冷漠是冰墻，沈昭的沉默是濃霧。兩人各自蜷縮在自己的方寸之地，連目光都吝于交錯。

變化始于林述無意識的觀察。他并非刻意窺探，只是周遭過于單調(diào)，而沈昭的狀態(tài)又太過……“不對勁”。

她的疲憊是浸入骨髓的。課間十分鐘，當(dāng)教室被喧鬧的嬉笑填滿，她總是立刻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側(cè)臉埋進(jìn)臂彎，像一只耗盡力氣躲避風(fēng)暴的鳥。那長長的、鴉羽般的頭發(fā)滑落下來，幾乎完全遮住了她的臉，只露出一點蒼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頜線條。林述偶爾瞥見那線條的弧度，確實如傳聞所言，有種脆弱的精致，只是被一種更深的倦怠和疏離覆蓋著，如同蒙塵的瓷器。

更顯眼的是她時不時細(xì)微的顫栗。并非寒冷，教室里暖氣充足。那是一種從身體內(nèi)部傳遞出來的、無法抑制的輕顫，有時在寫字時指尖會突然失控，筆尖在紙上留下一個突兀的墨點；有時肩膀會不易察覺地瑟縮一下，像被無形的針扎中。她總是很快地控制住，把頭埋得更低，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不受控的顫抖壓回去。

然后，是那些藥片。

林述第一次注意到，是在一次冗長的英語課上。沈昭的頭垂得很低，長發(fā)嚴(yán)密地遮擋了側(cè)面。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謹(jǐn)慎，從寬大的校服口袋里摸索出一個小小的鋁箔板。動作輕得幾乎沒有聲音，藏在攤開的課本后面。他看到她用指甲費力地?fù)赶乱涣０咨乃幤杆偃M(jìn)口中，沒有水，就那么干咽下去。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隨即又恢復(fù)了那種雕塑般的靜止。那藥片的樣子很普通，但包裝上沒有任何他能辨認(rèn)的標(biāo)識，不是常見的感冒藥或維生素。

他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心底那潭死水卻泛起一絲極淡的、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波紋。那是一種純粹的、冰冷的觀察結(jié)果：他的同桌，在服用某種他不認(rèn)識的藥物，頻繁且隱秘。

而真正讓林述的目光停留超過一瞬的，是幾天后一個尋常的午后。

沈昭在整理掉落在腳邊的鉛筆。她彎下腰時，過于寬大的校服袖口向上滑了一截，露出了小臂靠近手肘的一小片皮膚。那片皮膚上，交錯著幾道暗紫色的淤痕。顏色深淺不一，邊緣模糊，像是被什么沉重的東西反復(fù)撞擊后留下的印記。它們突兀地印在那過分蒼白的皮膚上，像落在雪地上的污跡。

沈昭的動作猛地一頓，幾乎是觸電般飛快地拉下袖子，將那片淤青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她的頭垂得更低了，整個人縮了一下，仿佛想把自己藏進(jìn)那身不合體的校服里。整個過程快得只有一兩秒，若非林述恰好側(cè)目，恐怕會錯過。

林述的視線在那被寬大布料重新覆蓋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秒。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副拒人千里的疏離與淡漠。只是握著鋼筆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一分。淤青？藥片？無法控制的顫抖？深不見底的疲憊？

這些零碎的、不和諧的片段，像散落的拼圖，在他冷靜到近乎麻木的思維里，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畫面，也無法激起他名為“關(guān)心”的情緒。但一種冰冷的認(rèn)知卻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他這位蒼白、沉默、像一縷隨時會消散的煙似的新同桌，身上纏繞著某種沉重而具體的東西。那種東西，并非青春期常見的多愁善感，它更深，更沉，帶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令人不適的粘稠感。

他移開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公式上。窗外的光線斜斜地打進(jìn)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微塵，也照亮了他旁邊那個縮在陰影里的身影。沈昭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只有過于瘦削的肩膀在寬大的校服下，勾勒出一個單薄而緊繃的弧度。

放學(xué)鈴聲尖銳地劃破黃昏。教室瞬間被收拾書包的嘈雜聲淹沒。林述慢條斯理地合上書本。余光里，沈昭也站了起來，動作有些遲緩，帶著一種耗盡力氣的虛浮。她默默地背上那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低著頭，混入流動的人群，很快消失在后門。她的腳步很輕，輕得如同吹落一片蒲公英的絨毛，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林述最后掃了一眼那張空了的桌子，桌面干凈得過分，只有幾道淺淺的指甲劃痕。他拿起自己的書包，轉(zhuǎn)身離開。教室很快空了下來，夕陽最后的余暉涂抹在沈昭的桌椅上，泛著一種陳舊而孤獨的暖金色，很快又被暮色吞噬。

桌面上，林述剛才寫字的練習(xí)本上，一道長長的、偏離了軌道的鋼筆劃痕，突兀地印在整潔的演算步驟旁。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是什么時候劃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