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踉蹌著走過來，一把抓住陳遠的胳膊，力道大得驚人，帶著他往客棧大堂里走。大堂里沒有點燈，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慘淡月光。

鳳天將陳遠按在一張長凳上，自己則一屁股坐在對面，仰頭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濃烈的酒氣混雜著他身上那股木頭和鐵銹的味道，彌漫開來。

“小子…”鳳天沙啞地開口，聲音帶著濃重的醉意和一種壓抑已久的悲愴，“你…是不是覺得我閨女…還有阿木他們…很怪？”

陳遠心頭一緊，不敢回答。

“怪就對了…”鳳天又灌了一口酒，渾濁的淚水順著他深刻的皺紋滑落，“他們…都不是人…是我…是我造的孽??！”

陳遠屏住了呼吸。

“戍邊…二十年…”鳳天的聲音帶著遙遠的痛苦，“西疆苦寒，黃沙漫天…看不到頭…想家…想得骨頭縫都疼…可回不去…死也回不去…”

“為了…熬下去…我就…雕木頭…”他伸出布滿老繭的、傷痕累累的大手，在空中比劃著雕刻的動作，“雕我記憶里的家鄉(xiāng)…雕我夢里…想都不敢想的…老婆孩子…”

“伍娘…還有她哥…是我…照著想象中兒女的樣子…一刀…一刀…雕出來的…”鳳天的聲音哽咽了，充滿了無盡的悔恨，“用邊關(guān)染血的木頭…用我二十年…刀口舔血的執(zhí)念…日日夜夜…對著他們說話…把他們…當(dāng)成了真的…”

“后來…后來…”他的聲音陡然變得恐懼，“邊關(guān)破了…營寨燒了…我抱著這兩個木頭疙瘩…在死人堆里爬…血…流成了河…染紅了木頭…”

“再后來…等我醒過來…就發(fā)現(xiàn)…”鳳天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遠，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和恐懼，“他們…活了！木頭…會動了！會叫爹了！”

“妖！他們是妖?。∥矣H手造出來的…木偶妖！”鳳天痛苦地抱住了頭，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我敢?guī)麄兓厝?？家鄉(xiāng)的父老…會怎么看？朝廷的鷹犬…會放過他們嗎？我只能…只能帶著他們…逃！逃到這鳥不拉屎的‘無憂渡’！開這個…團圓客棧…妄想著…能有個地方…藏住他們…能有個…虛假的團圓…”

昏暗的大堂里，只剩下鳳天壓抑的、痛苦的喘息和濃烈的酒氣。

陳遠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渾身僵硬。所有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巨大的沖擊讓他大腦一片空白。他看著眼前這個曾經(jīng)鐵骨錚錚、如今卻被無盡痛苦和恐懼壓垮的邊關(guān)老兵，看著門外月光下，那個捧著破碎糖人、眼神純凈懵懂如同稚子的少女身影…

一個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帶著尖銳的刺，卻又開出妖異的花朵，在他混亂的心底瘋狂滋長、纏繞、最終清晰地浮現(xiàn)——

無論她是什么，木偶也好，妖怪也罷。

他，陳遠，似乎…真的喜歡上了這個名叫鳳伍娘的…木偶少女。

月光穿過窗欞，冰冷地灑在地上，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份迷茫又堅定的復(fù)雜情愫。第一章，在這沉重而曖昧的黑暗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