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還掛在槐樹葉上時，巷口的豆?jié){攤已經(jīng)支起了棚子。老王的銅壺“咕嘟”作響，白汽混著豆香漫出來，在晨光里凝成淡淡的霧。我剛走到攤前，就見艾麗西亞抱著個舊布包站在旁邊，布包上繡著的纏枝蓮被露水打濕，顏色深了幾分，倒顯得更鮮活了。

“這是李奶奶托我?guī)Ыo你的。”她把布包遞過來，指尖沾著點面粉，“說是從鳳鳴班倉庫里翻出來的，原是婉秋先生的梳妝匣?！?/p>

布包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樟木香氣涌出來。匣子里鋪著靛藍(lán)綢緞，上面擺著支銀質(zhì)梳篦，梳齒間還纏著幾根灰白的發(fā)絲，想來是當(dāng)年匆忙間遺落的。最讓人在意的是匣底壓著的張泛黃的戲單，上面用毛筆寫著“光緒二十七年，鳳鳴班首演《洛神賦》，婉秋飾宓妃”，字跡清麗，與我們之前在護(hù)士長日記里見過的筆跡如出一轍。

“李奶奶說，這戲單背面有東西?！卑愇鱽営弥讣饽砥饝騿我唤牵⌒囊硪淼胤D(zhuǎn)過來。背面是幅用朱砂畫的小像，畫中女子穿著水袖戲服，正踮腳摘槐花枝，裙擺上的纏枝蓮與我們補好的那身戲服如出一轍。畫像右下角有行小字：“贈阿鳴，槐花謝時，待君歸。”

“阿鳴？”我想起懷表上的“鳴”字，心里一動，“會不會是……”

“多半是護(hù)士長的小字?！卑愇鱽喼讣鈩澾^畫像里的槐花枝，“李奶奶說，當(dāng)年護(hù)士長總愛在槐花開時，摘花枝插在婉秋先生的梳妝匣里。這畫，該是婉秋先生親手畫的?！?/p>

正說著，豆?jié){攤前傳來爭執(zhí)聲。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正對著老王嚷嚷：“這破巷子早該拆了！我爹當(dāng)年就是聽了你們的話，守著這破戲班不肯走，最后連病都沒來得及治！”

老王把銅壺往灶上一墩，白汽“騰”地冒得更高：“小崽子懂什么！你爹臨終前還說，這豆?jié){攤的銅壺，比城里的金壺更暖手！”

年輕人臉漲得通紅：“暖手能當(dāng)飯吃？我?guī)銈內(nèi)コ抢镒「邩?，不比守著這堆破爛強？”他說著就要去掀豆?jié){攤，被艾麗西亞一把攔住。

“你爹的醫(yī)書還在回春堂的柜頂上壓著?！卑愇鱽喌穆曇艉茌p，卻帶著股穩(wěn)勁，“第三排左數(shù)第二本，夾著他給青黛奶奶開的方子，說‘槐花藤配薄荷，能解世間躁氣’。你要不要去看看？”

年輕人愣住了，眼里的戾氣漸漸散了些。老王趁機(jī)往他手里塞了碗熱豆?jié){：“你爹當(dāng)年總說，這巷子里的東西，看著舊，其實比誰都經(jīng)活。就像這槐樹根，暴雨沖不倒，暴雪壓不垮，你以為是憑什么？”

遠(yuǎn)處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幾個背著書包的小孩正圍著老銀匠鋪的柜臺，看小棠給長命鎖鏨花紋。小棠手里的刻刀游刃有余，鎖身上的纏枝蓮繞著槐花，每一筆都像在續(xù)寫什么故事。年輕人捧著熱豆?jié){，站在晨光里，喉結(jié)動了動，終究沒再提拆巷子的事。

我和艾麗西亞往回走時，撞見張嬸挎著竹籃從家里出來，籃子里裝著剛蒸好的槐花糕，熱氣把籃布都熏得發(fā)亮?！敖o青黛送點去，”她笑得眼角堆起細(xì)紋，“這丫頭昨兒熬藥到后半夜，說新采的槐花藤得趁鮮曬?！?/p>

回春堂的門虛掩著，藥香混著槐花的甜氣從門縫里鉆出來。青黛正蹲在院子里翻曬草藥，竹匾里的槐花藤綠得發(fā)亮，她手里的木耙輕輕翻動，動作像在撫摸什么珍寶?！澳銈儊淼谜?，”她直起身擦了擦汗，“昨兒整理藥柜，發(fā)現(xiàn)瓶沒貼標(biāo)簽的藥膏，聞著有槐花和薄荷的味，你們幫看看是不是護(hù)士長配的那種？”

藥膏裝在個粗瓷罐里，罐口纏著圈紅繩，繩結(jié)正是護(hù)士長日記里畫過的“平安結(jié)”。艾麗西亞打開罐蓋聞了聞，突然笑了：“是這個！當(dāng)年婉秋先生總犯喉疾，護(hù)士長就用這藥膏給他潤喉，說比城里的西洋藥溫和?！?/p>

青黛眼睛亮起來：“我就說眼熟！前陣子隔壁街的孩子總咳嗽，用這藥膏抹了兩次喉嚨，居然好了。”她小心地把藥膏收好，“得找個新罐子裝，貼上標(biāo)簽，就寫‘槐花潤喉膏’，跟當(dāng)年的方子對上?！?/p>

從回春堂出來，路過老手工作坊時，聽見里面?zhèn)鱽砼倌韭暋Ｍ鯉煾档耐降苷吭诎干?，給塊梨木刨光，木屑紛飛里，隱約能看出是個梳妝匣的形狀?！皫煾刚f，”他頭也不抬地喊，“婉秋先生的梳妝匣缺個底座，用這梨木補上正好，木質(zhì)軟，不硌著那些老銀飾?！?/p>

陽光漸漸升高，槐樹葉上的露水落下來，打在肩頭微涼。我忽然注意到，巷子里的人好像都在做著相似的事——老王在銅壺里添新米，小棠給長命鎖鏨新紋，青黛曬新采的草藥，連剛才鬧著要拆巷子的年輕人，都蹲在鳳鳴班門口，幫李奶奶修補門檻。

“你看，”艾麗西亞碰了碰我的胳膊，指著老槐樹，“新葉里藏著去年的枯葉，纏在一起，倒像朵花了?！?/p>

抬頭望去，果然見片半枯的槐葉被新抽的嫩芽纏著，在風(fēng)里輕輕晃。遠(yuǎn)處的戲臺上，阿月正帶著小武生們排《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的唱段順著風(fēng)飄過來，混著豆?jié){香、藥香、木頭香，在巷子里漫開，像條看不見的河，把所有的新舊人事都融在了一起。

走到老鐘表鋪時，周師傅正把塊修好的懷表遞給個老太太。懷表蓋打開，里面的照片已經(jīng)泛黃，是對年輕男女站在槐樹下，男的穿著長衫，女的梳著發(fā)髻，手里捧著束槐花。“您老伴說的沒錯，”周師傅笑得溫和，“這表走得準(zhǔn)著呢，就像當(dāng)年他等您看戲時那樣，一分一秒都不差。”

老太太抹了把眼角，把懷表貼在胸口：“當(dāng)年他總說，這巷子的時光比別處慢，適合等人。我還不信，現(xiàn)在才知道，慢的不是時光，是心里的念想?！?/p>

夕陽西下時，我們又回到老槐樹下。不知誰在樹干上系了串新的紅繩，風(fēng)一吹，繩子上拴著的小木牌叮當(dāng)作響，每個木牌上都寫著字——“愿槐花年年開”“盼戲班代代傳”“求藥香時時有”……最底下那塊，是今早那個年輕人寫的，字跡還帶著點生澀：“爹，我懂了，慢下來的時光，才裝得下念想。”

艾麗西亞把婉秋先生的梳妝匣放進(jìn)李奶奶給的樟木箱，鎖扣合上的瞬間，仿佛聽見聲輕響，像是什么東西終于落了地。暮色里，巷子里的燈次第亮起，豆?jié){攤的銅壺、銀匠鋪的臺燈、回春堂的藥燈，暖黃的光混著槐花香，把整條巷子裹得溫柔極了。

“明天，該去看看護(hù)士長提到的那片槐花林了?！卑愇鱽喭锟诘穆?，那里的夜色正漸漸變濃，卻藏著種蓄勢待發(fā)的亮。

我點點頭，摸了摸背包里的契路圖，新的坐標(biāo)已經(jīng)清晰地指向城外，像枚剛被晨露潤過的種子，等著在新的土地里，長出屬于它的纏枝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