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路鋪著新修的柏油，車輪碾過路面時，能聽見風卷著槐花瓣打在車窗上的輕響。艾麗西亞把契路圖攤在膝蓋上，新坐標的圖案是片連綿的樹林，林子里畫著座小小的石亭，亭柱上纏繞著藤蔓，像極了老戲服上的纏枝蓮。

“護士長的日記里提過，城外三十里有片槐花林，是她和婉秋先生年輕時常去的地方?！眲P倫握著方向盤，視線掃過路邊的路牌，“快到了，你看那片白?！?/p>

遠處的地平線上，果然浮著片云似的白，隨著車越來越近，才看清是漫山遍野的槐花，層層疊疊壓彎了枝頭，風過時掀起白色的花浪，香氣濃得像化不開的蜜。林邊立著塊斑駁的木牌，上面刻著“鳳鳴林”三個字，筆畫里嵌著的銀絲雖已發(fā)黑，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的精致。

“是婉秋先生題的?！卑愇鱽喯萝嚂r，指尖剛觸到木牌，上面的銀絲突然泛起微光，與老戲服上的繡線遙相呼應，“他說這里的槐花，開得比別處更像戲里的落雪。”

沿著林間小徑往里走，腳下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沙沙”作響。陽光透過花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無數(shù)只跳躍的白蝴蝶。走了約莫半里地，果然看見座石亭，亭柱上的藤蔓已經(jīng)爬滿了整座亭頂，纏繞的形狀正好構成兩個字——“相守”。

“是他們刻的?！眲P倫拂去亭柱上的青苔，露出底下深淺不一的刻痕，“你看這‘相’字的最后一筆，刻得特別深，像是刻的時候用了很大的力氣?！?/p>

石亭中央的石桌上，擺著個半埋在土里的粗瓷瓶，瓶身裂了道縫，里面插著的干花早已成灰，卻能看出是束槐花。艾麗西亞小心地把瓶子挖出來，發(fā)現(xiàn)瓶底刻著行小字：“丙戌年三月廿七，與君別于此，待花再開三度，當歸?！?/p>

“丙戌年就是1946年。”我翻出護士長的日記對照，“她在這里和婉秋先生告別，約定三年后相見?！比沼浀倪@一頁，夾著片干枯的槐葉，葉脈的紋路與石亭柱上的藤蔓完全重合。

亭角的草叢里，露出個鐵皮盒的一角，像是被人刻意藏在那里。打開盒子，里面裝著半塊玉佩、幾張泛黃的戲票、還有支銀質發(fā)簪——正是我們在鳳鳴班找到的那支鳳釵的另一半，釵尾刻著“鳴”字，與“鳳”字湊成完整的“鳳鳴”。

“他們當年定是在這里交換了信物。”艾麗西亞把兩塊玉佩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槐花，“你看這玉佩的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成兩半的。”

陽光漸漸移到亭中央，石桌的陰影里突然浮現(xiàn)出模糊的字跡，像是被光曬出來的：“1947年春，先生來此，見花已開，留信于石縫?！蔽覀冺樦崾痉_石桌的石板，果然在縫隙里找到張被泥土浸透的信紙，字跡已經(jīng)模糊，卻能辨認出“藥已尋得，歸期可期”幾個字。

“他找到治眼疾的藥了?！眲P倫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那為什么……”

“或許是沒來得及回來?！卑愇鱽喼钢偶堖吘壍难E，“你看這血漬的形狀，像是中了槍傷。星圖上說他遇到危險，玉碎保命，看來是真的?！?/p>

正說著，林深處傳來孩童的笑聲。循聲走去，看見幾個背著竹籃的孩子正在采槐花，領頭的小姑娘辮子上系著紅繩，繩尾拴著片槐樹葉，和老槐樹上的木牌一模一樣。“你們是來尋舊物的吧？”小姑娘眨著眼睛笑，“我爺爺說，這林子里藏著對唱戲人的故事，每年槐花盛開時，就會有人來尋他們的信物?！?/p>

她指著不遠處的老槐樹，樹干上掛著個新做的木盒，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東西：褪色的手帕、生銹的發(fā)夾、甚至還有片繡著纏枝蓮的碎布?！斑@些都是來尋故事的人留下的，說要讓他們的念想陪著花年年開?！?/p>

艾麗西亞從背包里拿出那支鳳釵，輕輕放在木盒里：“我們也留件信物吧，告訴他們，故事有人記得?！兵P釵放進去的瞬間，盒里的舊物突然發(fā)出淡淡的光，與林間的槐花交相輝映。

孩子們邀請我們?nèi)タ此麄兊摹懊孛芑亍薄稚钐幍拈g小木屋，是守林人廢棄的住所，墻上卻貼著新畫的海報，上面是阿月穿著舊戲服的樣子，旁邊寫著“鳳鳴班槐花節(jié)演出”?！跋聜€月我們要在這里搭戲臺，”小姑娘指著墻角的木箱，“里面是我們攢的戲服碎片，想自己排《牡丹亭》呢。”

木箱里的碎片果然拼湊出半件戲服，上面的纏枝蓮繡紋與我們補好的那身如出一轍，最神奇的是，碎片邊緣的絲線正慢慢與新縫的布料粘連，像是在自我修復?！笆撬鼈冏约阂雌饋淼?。”小姑娘得意地說，“爺爺說，這叫‘念想的力量’。”

離開槐花林時，夕陽正把花林染成金紅色。我們站在石亭里，看著最后的陽光掠過“相守”二字，突然明白所謂的告別，從來不是終點。就像這年年盛開的槐花，落了又開，把未說出口的約定，藏在每片新葉里；就像那些散落的信物，碎了又拼，把未完的故事，續(xù)在每個尋來的人心里。

契路圖上，鳳鳴林的坐標漸漸暗下去，新的坐標在邊緣亮起，圖案是條奔流的河，河面上漂著片槐樹葉，正往遠方漂去。艾麗西亞把鐵皮盒里的信物收好，輕聲道：“他們或許沒等到彼此，卻讓更多人相信了等待的意義?！?/p>

車開出很遠，后視鏡里的槐花林仍像片白色的云。風從車窗鉆進來，帶著最后一縷花香，落在攤開的契路圖上，新坐標的河流圖案突然泛起漣漪，像是在說：下一段路，該去河邊看看了，那里有新的故事，正隨著河水慢慢流來。

而這片槐花林，會繼續(xù)守著它的秘密，等明年花開時，再把那些關于等待與重逢的故事，講給新的尋路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