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桂語林的樹梢時,我們踩著露水往溪邊走。艾麗西亞背著的木箱里,阿禾的日記本正隨著腳步輕輕晃動,紙頁間的桂花葉偶爾飄出片碎瓣,落在靛藍(lán)色的方巾上,像撒了把金粉。
“該去赴約了?!彼皖^理了理方巾的系帶,那上面的桂花刺繡被晨霧打濕,顏色深了幾分,倒像是活了過來,花瓣邊緣微微卷曲,仿佛能聞到甜香。
溪邊的竹筏還系在老槐樹下,筏子上的竹篾有些褪色,卻被仔細(xì)修補(bǔ)過——斷了的竹條用麻繩纏得整整齊齊,縫隙里塞著曬干的艾草,散發(fā)著淡淡的草木氣。我認(rèn)出那是阿禾的手法,去年她教我們編竹籃時,總說“破了的地方得用軟草填,不然水會滲進(jìn)來”。
“她果然來過?!卑愇鱽喍紫律?,指尖劃過竹筏邊緣的刻痕。那是串歪歪扭扭的數(shù)字:“10.15”,是阿禾的生日,也是我們約定在溪邊放燈的日子??毯酆苄?,木屑還帶著潮氣,像是昨夜剛添上去的。
木槳斜靠在筏子上,槳柄纏著圈紅繩,繩結(jié)是“平安結(jié)”的樣式,尾端墜著顆小小的河卵石,石面上磨得光滑,能照出模糊的人影。我拿起木槳時,發(fā)現(xiàn)槳葉背面粘著片半干的荷葉,葉梗上用棉線綁著卷紙,展開來,是阿禾的字跡:“順流而下,第三個拐彎處,有我埋的東西。”
竹筏劃入溪水時,帶起的漣漪里漂著許多細(xì)碎的光斑,像是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水面。艾麗西亞撐著槳,木箱放在筏子中央,日記本的紙頁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插畫——畫著三個小人坐在筏子上,手里舉著紙燈,水面上漂著更多燈影,每個燈里都畫著不同的圖案:有銀匠鋪的鏨子,有戲班的水袖,還有我們曾在舊樓里找到的銅鑰匙。
“她記了這么多。”我輕輕按住紙頁,指尖觸到畫中鑰匙的位置,紙面微微凸起,像是底下墊著什么硬物。翻開一看,果然夾著片薄薄的銅片,形狀與那把舊鑰匙一模一樣,邊緣被摩挲得發(fā)亮,顯然是反復(fù)描摹過的。
“她總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艾麗西亞的聲音混著水聲傳來,槳葉劃過水面的聲音很輕,像在拍著誰的背,“小時候我們偷摘張嬸家的梅子,她就蹲在柴房里畫下來,說等老了忘了,看畫就想起來了?!?/p>
溪水漸漸寬起來,兩岸的蘆葦叢里飛出幾只白鷺,翅膀掃過水面,驚起一串碎銀似的水花。艾麗西亞突然停下槳,指著左岸的石壁:“看,那是第一個拐彎。”
石壁上爬滿青藤,藤葉間露出塊被煙熏黑的痕跡,像幅模糊的畫。我想起阿禾日記里寫過,她小時候總愛在這里燒松針,說煙能趕走蚊蟲,還能在石頭上留下“會呼吸的畫”。果然,湊近了看,煙痕在潮濕的石壁上暈開,隱約能看出是只兔子的形狀,耳朵豎著,前爪里還抱著顆圓滾滾的東西,像極了我們偷摘的梅子。
“她畫的是‘雪團(tuán)’?!卑愇鱽喰χf。雪團(tuán)是阿禾養(yǎng)過的兔子,那年冬天凍死了,她哭了整整一天,后來每次經(jīng)過這里都要燒松針,說“讓煙把雪團(tuán)的樣子刻在石頭上,就永遠(yuǎn)不會忘了”。
竹筏繼續(xù)往下漂,第二個拐彎處是片淺灘,灘上散落著許多貝殼,大的如掌,小的像指甲蓋,都被洗得干干凈凈,在陽光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艾麗西亞跳上灘涂,撿起枚月牙形的貝殼,里面還藏著顆細(xì)沙,她說:“這是阿禾藏的‘星星’,她總說貝殼裝過大海的秘密,埋在沙子里,就能長出新的故事?!?/p>
我們在灘上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每枚貝殼里都有東西:有的塞著根羽毛,有的裹著片干花,最大的那枚里,竟躺著張褪色的糖紙,印著幾十年前的水果圖案?!笆情僮犹堑奶羌?,”艾麗西亞認(rèn)出那圖案,“她小時候總偷拿爺爺?shù)腻X買這個,說酸里帶甜,像日子的味道?!?/p>
第三個拐彎處藏在片竹林后,溪水在這里變得平緩,岸邊的老竹根盤虬臥龍,其中一根的裂縫里插著根竹管,管口用軟木塞封著,塞子上纏著與木槳相同的紅繩。
“找到了。”我拔出竹管,里面卷著疊信紙,紙頁泛黃發(fā)脆,邊緣帶著水浸的褶皺,顯然被藏了很久。展開第一頁,阿禾的字跡有些潦草,像是寫得很急:
“見字如面。當(dāng)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別難過,我只是換了種方式守著約定——就像石壁上的兔子,灘上的貝殼,都是我在說‘我還記得’。
那年你們走后,我在桂語林種了很多桂花樹,每棵樹下都埋了樣?xùn)|西:你掉的第一顆乳牙,艾麗西亞繡壞的第一個荷包,還有我們仨偷喝米酒時摔碎的酒壇碎片。我想,等樹長大了,風(fēng)一吹,它們就會跟著花香,告訴你們我在等。
可我等不到了。前陣子去鎮(zhèn)上看病,郎中說我熬不過這個秋天。也好,桂花落的時候走,能混在花里回來,你們說不定就認(rèn)不出了。
別去找我埋的東西,讓它們在樹下長著吧,像我們的念想,該發(fā)芽時自然會破土。倒是溪邊那片蘆葦,我編了些紙燈,就藏在葦叢里,你們?nèi)粝胛伊?,就點(diǎn)燃放下去,燈影漂過的地方,都是我在回應(yīng)。
最后,替我給雪團(tuán)燒張畫,告訴它,我?guī)Я碎僮犹牵@回想給它吃個夠。”
信紙讀到末尾,字跡已經(jīng)模糊,有幾處被水漬暈開,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溪水。艾麗西亞把臉埋在方巾里,肩膀輕輕發(fā)抖,木箱里的日記本突然“啪嗒”一聲掉在筏子上,正好翻開到最后一頁——是幅未完成的畫,畫著三個白發(fā)老人坐在竹筏上,手里的紙燈映著滿臉皺紋,旁邊寫著:“等我們老了,就這么漂著,從日升漂到月落?!?/p>
“她早就想好了結(jié)局?!蔽覔炱鹑沼洷荆l(fā)現(xiàn)畫的角落還有行小字,是用鉛筆寫的,淺得幾乎看不見:“其實(shí)不用老,現(xiàn)在這樣也很好。”
風(fēng)突然變大,蘆葦叢嘩啦作響,像是有人在里面翻動什么。艾麗西亞站起身,指著葦叢深處:“看,是紙燈!”
果然,蘆葦間藏著十幾盞竹骨紙燈,燈罩上都畫著畫:有我們在槐樹下分吃桂花糕的場景,有雪團(tuán)偷啃艾麗西亞的繡線團(tuán),還有阿禾蹲在溪邊,手里舉著枚貝殼,對著水面笑。每盞燈里都放著截蠟燭,燭芯完好,像是隨時能點(diǎn)燃。
“她算準(zhǔn)了我們會來?!蔽夷闷鸨K畫著偷喝米酒的燈,燈罩邊緣繡著圈桂花邊,針腳細(xì)密,是艾麗西亞教她的針法。
我們在溪邊生了堆火,把蠟燭一一點(diǎn)亮。艾麗西亞解開木箱,把阿禾的日記本放在火堆旁,紙頁被熱氣烘得輕輕翻動,那些插畫在火光里仿佛動了起來:偷摘的梅子滾落在地,雪團(tuán)的耳朵抖了抖,連石壁上的兔子都像是眨了眨眼。
“阿禾,我們來放燈了?!卑愇鱽喌穆曇魩е煅剩瑓s笑得很亮,“你看,你的畫比記憶里還清楚。”
第一盞燈放進(jìn)水里時,夕陽正好落在水面,把燈影染成金紅色。燈上的阿禾舉著貝殼,在波光里像是真的在對我們揮手。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十幾盞燈連成串,順著水流往下漂,像條發(fā)光的河。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每盞燈的底部都刻著個字,連起來正是:“桂語年年,等你歸來”。
暮色漸濃時,竹筏漂到片開闊的水域,水面上的燈影與天上的星星漸漸融在一起。艾麗西亞從木箱里取出那壇桂花酒,倒了三碗,一碗放在筏子上,兩碗我們端著,對著燈影輕輕碰了碰。
“敬阿禾?!蔽艺f。
“敬雪團(tuán)?!卑愇鱽喺f。
“敬我們沒說完的話?!被鸲雅缘娜沼洷鞠袷菓?yīng)和似的,紙頁“嘩啦”響了一聲。
酒液入喉,帶著桂花的甜,像阿禾小時候偷釀的酸米酒,酸里裹著暖。我想起她總說“日子就像這酒,得等,得釀,才會甜”,那時我們總笑她裝老成,現(xiàn)在才懂,她早把日子過成了詩,連離別都藏著溫柔的伏筆。
夜深時,我們把空酒壇埋在竹筏??康陌哆?,壇口種了株桂花苗,艾麗西亞還把那方靛藍(lán)色方巾系在苗上,風(fēng)一吹,方巾展開,像只藍(lán)鳥落在枝頭,守護(hù)著新栽的希望。
往回走時,艾麗西亞突然指著天空:“看,那是雪團(tuán)嗎?”
只見只白影從蘆葦叢里竄出來,蹦蹦跳跳地跟著我們,身形像極了雪團(tuán),只是眼睛亮得驚人,像是沾了燈影的光。它一直跟著我們走到桂語林入口,才在那根系著紅繩的木門旁停下,仰頭望了望我們,突然叼起地上片桂花葉,轉(zhuǎn)身跑進(jìn)了林子深處。
“是她讓雪團(tuán)來送行嗎?”艾麗西亞摸著紅繩上的桂花和槐樹葉,指尖傳來細(xì)碎的震動,像是有誰在另一頭輕輕拉了拉。
我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日記本,最后一頁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行新的字跡,墨跡還帶著潮氣:“別回頭,往前走,花會跟著你們開?!?/p>
月光穿過桂樹枝葉,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眨。我知道,阿禾從未離開,她就在這些光影里,在桂花的香氣里,在我們往后每一步的腳印里。
竹筏還系在溪邊,燈影早已漂遠(yuǎn),卻在水面上留下條淡淡的光帶,像條銀色的路,從過去鋪向未來。我們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與那片光帶連在一起,仿佛能一直走到天盡頭——那里,新的桂花或許正在醞釀,新的故事,也正等著被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