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南走的路藏在晨霧里,青禾塞給我們的向日葵花盤風(fēng)鈴掛在背包上,風(fēng)一吹就“嘩啦啦”地響,像帶著整片花田的祝福。她站在聽風(fēng)鎮(zhèn)口的老槐樹下?lián)]手,羊角辮上的紅繩被風(fēng)吹得筆直,直到我們轉(zhuǎn)過山坳,還能聽見她清亮的喊聲:“替我告訴阿禾姐姐,頭巾我會好好戴!”
霧散時,眼前鋪開片淺灘,灘上的鵝卵石被水流磨得圓潤,陽光照上去,像撒了把碎玉。艾麗西亞彎腰撿起塊心形的石頭,石面上有圈淡淡的印記,是串極小的風(fēng)鈴紋——和阿禾在風(fēng)信樓刻的一模一樣。
“是她留下的記號?!彼咽^揣進兜里,指尖還沾著石面的潮氣,“這灘叫‘望南路’,阿禾信里提過,說灘盡頭的老船能載我們往下游去?!?/p>
灘盡頭的蘆葦蕩里,果然泊著艘木船,船身被曬得發(fā)白,船頭立著根竹篙,篙尖綁著束干枯的向日葵,花盤里的籽已經(jīng)空了,想來是被鳥雀啄食過。船尾的繩結(jié)是“順水結(jié)”,阿禾教過我們,說這種結(jié)遇水會更緊,“就像要緊握的手,越經(jīng)風(fēng)浪越分不開”。
解開船繩時,發(fā)現(xiàn)繩頭纏著張紙條,是用葵葉梗寫的,字跡被露水洇得有些模糊:“船底的暗格里有新炒的瓜子,放了雙倍的糖,青禾說你們不愛吃太淡的。順流走三個時辰,會遇見片柳樹林,林里的老柳樹下,埋著給你們的信?!?/p>
船底的暗格果然藏著個布包,里面的瓜子炒得焦黃,嚼在嘴里甜香四溢,果然是阿禾的手藝——她總說炒瓜子要“三分火,七分耐心”,急了會糊,慢了不香。我們坐在船頭,就著南風(fēng)吃瓜子,葵花籽殼掉進水里,引來一群銀魚,圍著船尾的浪花打轉(zhuǎn),像在討要吃食。
水流漸漸平緩,兩岸的蘆葦變成了垂柳,枝條垂在水面,拂出細碎的漣漪。艾麗西亞突然指著左岸:“看,是柳樹林!”
那片柳樹林長得格外茂密,樹干都往水面傾斜,像在對過往的船兒鞠躬。最粗的那棵老柳樹上,掛著個小小的木牌,寫著“系舟柳”,牌繩是用向日葵桿纖維編的,韌性極好,想來是阿禾親手做的。
我們把船系在柳樹上,樹干的裂縫里卡著把小鐵鏟,鏟柄纏著圈紅繩,和青禾辮子上的紅繩是同一種。艾麗西亞握著鐵鏟往樹下挖,剛挖了兩寸深,就碰到個陶甕,甕口用油紙封著,上面蓋著片新鮮的柳葉,葉尖還在滴水。
“她剛來過?!蔽颐~上的濕痕,露水還沒干,“說不定就在附近看著?!?/p>
陶甕里裝著三封信,還有個布包,打開一看,是三件用向日葵桿做的哨子,哨身上刻著纏枝蓮,和青禾的頭巾紋樣相呼應(yīng)。“吹三聲,她就知道我們收到了?!卑愇鱽喣闷鹕谧?,對著柳樹林吹了三聲,哨音清亮,驚起幾只白鷺,翅膀掃過水面,帶起串銀珠。
我的信里夾著片柳葉,葉脈的紋路像條蜿蜒的河,阿禾的字跡順著葉脈鋪開:
“柳樹林的風(fēng)是軟的,吹過臉頰像被人輕輕拍了拍。你們吃瓜子時,有沒有想起青禾?那丫頭總說要跟你們學(xué)劃船,說等長大了,就駕著船去桂語林,看看埋酒的桂花樹長多高了。
船底的暗格我還藏了包葵種,是今年新收的,顆粒最飽滿。你們?nèi)粲鲆姾线m的地方,就種下去,等明年此時,它們會朝著太陽生長,像在替我給你們指路。
往南的路會經(jīng)過‘鏡湖’,湖里的水能照見人的心事。我在湖邊的石屋里備了些干糧,是用鏡湖的蓮子做的,吃著清心。別擔(dān)心我,我正跟著南風(fēng)走,說不定會在湖對岸的茶館里,等你們來喝杯蓮子茶?!?/p>
信的末尾畫著個小小的向日葵,花盤朝著南方,旁邊寫著“追光者”。
艾麗西亞的信里,畫著我們仨在桂語林分食桂花糕的場景,阿禾特意把我的嘴角畫得沾著糕屑,旁邊用小字注著“貪吃鬼”。布包里的葵種果然飽滿,顆顆像小元寶,艾麗西亞把它們倒進隨身的布袋里,說要找片向陽的山坡種下。
柳樹林的風(fēng)漸漸暖起來,帶著柳葉的清香和湖水的潮氣。我們坐在老柳樹下,分吃阿禾留下的蓮子糕,糕體軟糯,帶著淡淡的蓮香,像把鏡湖的清冽含在了嘴里。遠處的水面上,我們的木船隨著水波輕輕晃,向日葵花盤風(fēng)鈴在船頭“嘩啦啦”地響,像在催我們上路。
“該走了?!卑愇鱽啺研耪酆梅胚M背包,哨子掛在衣襟上,“鏡湖還在等著我們。”
解開船繩時,發(fā)現(xiàn)老柳樹上又多了片柳葉,葉面上用指甲刻著個箭頭,指向南方。艾麗西亞笑著把柳葉夾進阿禾的信里:“她果然在看著?!?/p>
木船重新駛?cè)牒拥?,南風(fēng)推著船尾的浪花,把我們往鏡湖的方向送。兩岸的柳枝在風(fēng)中舒展,像無數(shù)雙溫柔的手,替我們拂去衣角的塵土。背包里的葵種輕輕晃,像是在應(yīng)和船槳的節(jié)奏,向日葵哨子偶爾被風(fēng)吹得發(fā)出輕響,像阿禾在前面引路。
我望著船頭的向日葵花盤,突然明白那些空了的籽殼不是被鳥雀啄食的——是阿禾特意留下的,她想讓風(fēng)穿過空殼,發(fā)出“嘩啦啦”的聲,像在說“我在這里,一直陪著你們”。
遠處的水面漸漸開闊,隱約能看見片亮晶晶的湖,像塊嵌在大地里的藍寶石。艾麗西亞指著湖岸的方向:“是鏡湖!你看湖邊的石屋,煙囪還在冒煙呢!”
石屋的煙囪里果然飄著淡淡的青煙,在南風(fēng)里散開,像條溫柔的紗巾。我仿佛能看見阿禾正坐在石屋前的石階上,手里剝著蓮子,看見我們的船,就笑著揮手,發(fā)間的向日葵花隨著動作輕輕顫動。
背包里的葵種還在晃,像在說“快些,再快些”。我知道,這包種子、這封信、這片追著南風(fēng)的柳樹林,都會跟著我們往南去。路還長,太陽還在前方,而那些藏在風(fēng)里、水里、種子里的念想,會像永不偏離的向日葵,指引我們走向下一站,走向鏡湖的波光里,走向未完的路,走向所有等待被續(xù)寫的故事。
南風(fēng)更暖了,吹得船頭的向日葵花盤轉(zhuǎn)了個方向,牢牢地對著南方,像在說:“別怕,我在呢,一直都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