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湖的水果然如阿禾信中所說,清得能照見水底的卵石,陽光落進去,碎成千萬片金鱗,晃得人睜不開眼。我們的木船劃到湖心時,艾麗西亞突然指著水面笑出聲——水里映出兩個影子,她的發(fā)梢沾著柳葉,我的肩頭落著片葵花瓣,連背包里葵種輕微的晃動,都在水里蕩開細細的漣漪。
“阿禾說的‘照見心事’,原來是這樣。”她伸手去撈水里的金鱗,指尖剛碰到水面,那些碎金就倏地聚成一團,變成條小銀魚,擺著尾巴游進船底,驚得船板“咚咚”輕響。
船近岸時,聞到股甜香,是蓮子糕的味道混著松柴的煙火氣。石屋的門虛掩著,推開門的瞬間,灶上的砂鍋正咕嘟作響,白汽從鍋蓋縫里鉆出來,在窗紙上頂出一個個圓鼓鼓的泡,又“噗”地破了,像阿禾惡作劇時的笑。
墻上釘著張紙條,是阿禾的字跡,筆畫里帶著跳脫的勁兒:“蓮子粥在砂鍋里溫著,灶膛里的火別滅,湖對岸的蘆葦蕩藏著艘竹筏,筏子上有油紙包,里面是給你們的新哨子——這次刻了鏡湖的波紋?!?/p>
艾麗西亞掀開鍋蓋,蓮子粥的香漫了滿室,粥面上浮著層米油,盛在粗瓷碗里,映得碗沿的青花都軟了幾分。我剛舀起一勺,就聽見門外傳來“撲棱”聲,是只白鷺落在石屋頂,嘴里銜著片葦葉,葉尖系著個小布包。
解開布包,是三枚竹哨,哨身上果然刻著水波紋,吹起來的聲音比柳樹林那支更清潤,像雨滴落在鏡湖面上。艾麗西亞吹了三聲,對岸的蘆葦蕩立刻有了回應(yīng),也是三聲哨音,穿過煙水飄過來,帶著蘆葦?shù)臐瓪狻?/p>
“她在那邊!”我抓起哨子往岸邊跑,木船被湖水推得輕輕撞著石墩,發(fā)出“篤篤”的響,像在催我們快些。
蘆葦蕩比想象中密,葦葉掃過褲腿,留下些青綠的印子。艾麗西亞的哨音突然停了——前面的蘆葦分開條路,阿禾正坐在竹筏上編葦席,她的草帽歪在腦后,露出的發(fā)梢纏著根葦桿,腳邊的竹籃里裝著剛摘的菱角,殼上還掛著湖泥。
“你們再慢些,菱角就要被我吃光了?!彼e起個紅菱晃了晃,菱角尖上的水珠滴進湖里,驚起圈比葵種還小的漣漪。
竹筏很小,我們仨擠著坐下時,葦席發(fā)出“咯吱”的輕響。阿禾說這筏子是她用三天時間扎的,竹骨里藏著曬干的向日葵桿,“浮力好,撞著石頭也不怕”。她邊說邊往我們手里塞菱角,菱角肉嫩得像剛剝殼的荔枝,甜汁順著指縫流進湖里,引得小魚在筏底聚成團,像片會移動的銀云。
劃到湖中心時,阿禾突然把竹篙插進水里,筏子慢悠悠打著轉(zhuǎn)。她從懷里掏出個布卷,展開是張地圖,麻布做的,上面用植物汁畫著路線:“從鏡湖往南走,會經(jīng)過片‘響沙灣’,沙子踩上去會唱歌,那里的仙人掌能結(jié)果,酸甜的。再往前是‘雨巷’,巷尾的老井能映出月亮的影子,我在井臺上刻了記號……”
她的指尖劃過“雨巷”兩個字時,突然停住了,抬頭看向西邊——夕陽正往湖水里沉,把云染成了胭脂色,我們的影子被拉得老長,投在水里,像三條會動的墨線。
“去年此時,我在這里看見過紅鯉魚躍出水面,鱗片上沾著星子。”阿禾的聲音輕了些,“你們說,它們會不會記得去年的人?”
艾麗西亞突然吹起新哨子,三短兩長,是我們約定的“安心”信號。她把菱角殼扔進水里,看著小魚搶食,輕聲說:“不管記不記得,我們跟著路走就是了。”
我摸著背包里的葵種,突然想起阿禾信里的話——“等明年此時,它們會朝著太陽生長”。夕陽最后的光落在筏子上,把阿禾編了一半的葦席照得發(fā)亮,那些交錯的葦條間,竟透出些像星星的小孔。
竹篙再次插進水里時,筏子轉(zhuǎn)向南岸,蘆葦在身后“沙沙”合攏,像在給我們拉上幕布。阿禾說要在天黑前趕到響沙灣,那里的沙子夜里會發(fā)光,能照著我們搭帳篷。她邊劃邊哼起支調(diào)子,調(diào)子像鏡湖的水,軟乎乎的,帶著菱角的甜。
我往水里扔了顆葵種,看它慢慢沉下去,心想說不定明年這里會冒出棵小芽,順著水流的方向長,一直長到響沙灣,長到雨巷,長到所有我們要去的地方。
石屋的燈還亮著,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像顆暖融融的星。艾麗西亞說,那是阿禾特意留的,她說“走夜路的人,回頭能看見亮,就不會慌”。
筏子靠岸時,蘆葦蕩的哨音又響了,這次是長音,像聲溫柔的再見。阿禾把葦席卷起來背在身后,手里拎著裝滿菱角的竹籃,踩著發(fā)光的沙子往前走,她的影子在沙地上一跳一跳,像只快樂的小鹿。
我和艾麗西亞跟在后面,踩著她的腳印走,沙子果然在腳下發(fā)出“吱吱”的響,像在唱支沒人懂的歌。背包里的葵種輕輕晃,像是在應(yīng)和。遠處的鏡湖已經(jīng)融進夜色,只有石屋的燈還亮著,像只不肯合眼的星星,望著我們往南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