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莊園的初雪尚未消融,鉛灰色的云層又在天際堆積。
達克斯裹緊軍大衣,看著杰克在庭院里踩雪。
孩子穿著嶄新的羊皮靴,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深綠色的眼睛盯著雪地上歪歪扭扭的腳印,嘴角偶爾會揚起極淺的弧度——那是種近乎試探的、易碎的喜悅。
“小心臺階?!边_克斯出聲提醒,目光掃過杰克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
即便裹著厚毛衣,那骨骼依舊纖細得像冬日里的枯枝。
他想起昨夜替孩子掖被角時,觸到的后背凸起的肩胛骨,心臟便像被細雪覆住,又涼又沉。
杰克聞聲回頭,睫毛上沾著未化的雪花,像落了層碎鉆。
他抱著手臂往達克斯身邊蹭了蹭,鼻尖凍得通紅:“父親,玫瑰什么時候開花?”
他的聲音依舊輕柔,帶著孩童特有的軟糯,只是提到“玫瑰”時,指尖無意識地攥緊了大衣下擺。
達克斯蹲下身,替他拂去頭上的雪花:“等春天來了,藤蔓上會先冒出綠芽,然后開出比血更紅的花?!?/p>
他頓了頓,看著孩子眼中瞬間亮起的光,又補充道,“老湯姆說,莊園里最老的那株‘猩紅女皇’,還是我母親年輕時種下的?!?/p>
“母親……”杰克重復著這個詞,眼神忽然飄向遠處結了冰的玫瑰園。
藤蔓纏繞的支架在雪地里投下扭曲的影子,像無數(shù)雙攥緊的手。
他的瞳孔輕輕震顫了一下,深綠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快得像雪地里竄過的田鼠。
達克斯沒有察覺那瞬間的異樣,他只當孩子在思念親人。
戰(zhàn)爭摧毀了太多家庭,里佩爾家族覆滅的陰影,或許還盤踞在這孩子心底。
他伸手揉了揉杰克的頭發(fā),掌心觸到微濕的發(fā)絲:“冷嗎?我們回屋烤火?!?/p>
杰克點點頭,卻在轉身時,偷偷回望了一眼那片結冰的藤蔓。
他的嘴唇微動,似乎在無聲地念著什么,而那雙本該清澈的綠眼睛里,此刻卻像落了片陰翳,晦暗得像雪夜中深藏的暗渠。
碎裂的瓷盤與沉默的裂痕
午后的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在餐廳的橡木桌上投下斑斕的光斑。
老湯姆端來溫熱的蘋果派,瓷盤邊緣繪著精致的玫瑰花紋。
達克斯切了一塊推到杰克面前,卻發(fā)現(xiàn)孩子正盯著盤子上的花紋出神,手指在桌布上無意識地劃出鋸齒狀的痕跡。
“怎么了?不喜歡?”達克斯放下刀叉。
杰克猛地回神,指尖一顫,桌布被揪出一道褶皺。
他搖搖頭,拿起銀叉小口吃著派,奶油沾在嘴角,卻忘了擦拭。
達克斯想開口提醒,卻見孩子忽然停住動作,目光落在自己握著叉子的右手上。
那只手的虎口處有道陳舊的疤痕,是某次戰(zhàn)役中被彈片劃傷的。
“父親的手……”
杰克的聲音很輕,像風中的蛛絲,“殺過人嗎?”
達克斯的動作僵住。
他從未在杰克面前提及戰(zhàn)爭的細節(jié),那些血腥與殘酷,他只想讓孩子永遠遠離。
他看著孩子清澈的綠眼睛,試圖從里面找到一絲恐懼或好奇,卻只看到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仿佛在問“今天天氣如何”般尋常。
“戰(zhàn)爭中有些事,是不得已而為之。”
達克斯斟酌著措辭,“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里很安全?!?/p>
杰克沒有說話,只是低下頭,用叉子狠狠戳向盤中的蘋果派。
果肉被碾成糊狀,紅色的汁液滲出來,像極了某種黏稠的液體。
達克斯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卻見杰克突然抬起頭,嘴角咧開一個極淺的、古怪的笑容。
那笑容不像孩童的天真,倒像是某種嘲弄,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像換了個人。
“安全?”
他低聲重復,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就像里佩爾府邸那樣安全嗎?那些穿著軍裝的人闖進客廳時,母親也是這么說的。”
達克斯的心猛地一沉。
杰克從未如此清晰地提及家族覆滅的場景,以往他總是在觸及相關話題時瑟縮或沉默。
而此刻孩子的眼神和語氣,都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冰冷。
“杰克,你……”
“啪嗒?!?/p>
杰克手中的銀叉掉在瓷盤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他像是被自己的話嚇到,猛地一顫,眼神瞬間恢復了往日的怯生生,綠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水霧:“父親……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緊張地絞著餐巾,仿佛完全不記得剛才說了什么。
達克斯看著他蒼白的臉頰,喉頭滾動了一下。他想說“沒關系”,想說“你可以告訴我”,但剛才那瞬間的異樣像根細針,扎在他心底。
他沉默著撿起銀叉,用手帕擦去上面的果醬,語氣盡量溫和:“沒什么,只是累了吧?吃完我們?nèi)靠磿?。?/p>
杰克用力點頭,埋下頭飛快地吃著蘋果派,只是肩膀還在微微發(fā)抖。
達克斯看著他低垂的眉眼,注意到他右眼角的朱砂痣在燭光下微微跳動,像一顆不安分的血滴。
寒夜里的雙重呼吸
深夜的玫瑰莊園寂靜無聲,只有壁爐里的柴火偶爾爆出噼啪聲。
達克斯推開杰克的房門時,孩子正蜷縮在床中央,被子踢到了腳邊,露出細瘦的腳踝。
他輕嘆一聲,走過去替孩子蓋好被子,指尖觸到杰克的皮膚,冰涼得像塊玉石。
“又踢被子?!?/p>
他低聲念叨,正要轉身離開,卻聽見杰克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嗚咽。
孩子的眉頭緊鎖,睫毛在眼瞼下投出顫抖的陰影,顯然是在做噩夢。
“唔……別碰……”杰克的囈語含混不清,身體不安地扭動著,“血……都是血……”
達克斯的心揪緊了。
他知道戰(zhàn)爭的陰影從未遠離這個孩子,那些深埋的創(chuàng)傷總會在午夜夢回時破土而出。
他坐在床邊,輕輕握住杰克冰涼的手:“杰克,醒醒,是噩夢?!?/p>
孩子沒有醒來,反而抓著他的手更緊了,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的囈語變得清晰起來,語氣卻不再是平日里的怯懦,而是帶著一種尖銳的恨意:“滾出去……你們都該死……”
達克斯愣住了。
這不是杰克的聲音——或者說,不是他熟悉的那個杰克的聲音。
那聲音里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狠戾,像淬了冰的匕首。
他仔細看著孩子的臉,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照亮杰克緊抿的嘴唇,那唇線繃得極緊,帶著一種倔強的冷漠,完全不像睡夢中的孩童。
“杰克?”達克斯試探著叫他的名字。
下一秒,杰克猛地睜開眼睛。
深綠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驟然收縮,像受驚的貓科動物。
但那眼神里沒有平日的依賴與惶恐,只有冰冷的警惕,甚至帶著一絲輕蔑。
他盯著達克斯,嘴唇微動,吐出幾個字:“別用那種惡心的語氣叫我?!?/p>
達克斯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
他看著眼前的孩子,那張熟悉的臉龐上,此刻卻籠罩著一層陌生的氣息。
他想開口問“你是誰”,卻又覺得荒謬。
這明明是杰克,是那個會怯生生叫他“父親”的孩子。
就在這時,杰克的眼神忽然又黯淡下去,像耗盡了力氣的油燈。
他眨了眨眼,似乎剛從混沌中醒來,看到達克斯時,眼中立刻涌滿了淚水:“父親……”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充滿了委屈和恐懼,“我做噩夢了……好多血……”
達克斯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
他伸出手臂,將瑟瑟發(fā)抖的孩子攬進懷里:“沒事了,我在?!?/p>
杰克立刻像只尋求庇護的小獸,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肩窩。
他的身體還在發(fā)抖,溫熱的淚水浸濕了達克斯的睡衣?!昂美洹?/p>
他喃喃地說,“父親抱著我……”
達克斯用被子裹住兩人,將孩子抱得更緊。
杰克的頭靠在他胸口,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
但達克斯卻無法入睡,剛才那瞬間的異樣在他腦海中反復回放——那冰冷的眼神,那狠戾的語氣,還有那句“別用那種惡心的語氣叫我”。
懷里的孩子發(fā)出均勻的呼吸,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臂彎里,像只溫順的幼貓。
達克斯低頭看著杰克熟睡的側臉,右眼角的朱砂痣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晰。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拂過那顆痣,指尖觸到細膩的皮膚。
“杰克……”他低聲呼喚,心中卻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達克斯抱著懷里的孩子,聽著他平穩(wěn)的呼吸,卻覺得這寂靜的寒夜里,似乎還有另一種呼吸聲,藏在杰克靈魂的深處,冰冷、警惕,如同潛伏在陰影里的“壞孩子”,隨時可能睜開眼睛。
他收緊手臂,將杰克抱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