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離開后,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合金門平滑地關(guān)閉,將那抹炭灰色的身影和其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存在感徹底隔絕在外。冰冷的、井然有序的空間里,只剩下約克·內(nèi)爾一個人,以及那幾乎要將他靈魂都壓垮的、沸騰后又驟降至冰點的情緒殘骸。
他依舊單膝跪在原地,低垂著頭,淡灰色的發(fā)絲凌亂地垂落,遮住了他的臉,也隔絕了外界——盡管這里并無他人。撐在地面上的手指微微顫抖,指尖冰涼,與冰冷的地板幾乎同溫。胸腔里氣血翻涌帶來的悶痛和喉嚨口殘留的、血液特有的鐵銹味,無比真實地提醒著他剛才那短暫卻耗盡全力的瘋狂,以及隨之而來的、被絕對力量輕描淡寫碾碎的恥辱。
克里斯·埃利斯甚至連衣角都沒有亂。而他,卻像個小丑一樣,傾盡所有,換來的只是對方一聲淡淡的嘆息和一句“還是這么不聽話”。
“呃……”一聲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終于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約克猛地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想要將那即將決堤的情緒堵回去,牙根深深陷入柔軟的唇肉,直到嘗到新的、更鮮明的血腥味。
但堤壩已然千瘡百孔。
第一滴淚珠沉重地砸落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暈開一個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水痕。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它們無聲地墜落,速度越來越快,連成一片細密而冰冷的水跡。
他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肩膀開始無法控制地輕微顫抖,脊背那強撐的挺拔終于徹底垮塌下去。他蜷縮起來,另一只手也撐到了地上,額頭幾乎要抵住冰冷的地板,像一個被徹底打碎了骨頭、只能匍匐在地的傷獸。
淚水洶涌而出,模糊了他深灰色的眼眸。不是因為身體的疼痛,也不是因為力量反噬的虛弱。而是因為那無處宣泄的、幾乎要將他撕裂的恨意、屈辱、被愚弄的憤怒,以及……最深處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絕望和痛苦。
他恨克里斯!恨他玩弄人心于股掌!恨他那副永遠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恨他輕而易舉就能撕開自己所有偽裝,看到那些連自己都厭惡的軟弱和不堪!
可他更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如此不爭氣,為什么會被那樣一個惡劣的男人吸引,為什么會有過那些愚蠢又可笑的念頭,為什么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在聽到克里斯那句“愚蠢又可愛的念頭”時,心臟還是會傳來一陣尖銳的、幾乎讓他窒息的悸痛?
那個夜晚……他看著克里斯沉睡的側(cè)臉,指尖凝聚起那絲微弱的、試圖觸碰禁忌的引律光芒時……那份孤注一擲的、自我毀滅般的溫柔……在克里斯眼中,原來只是“幼稚得可笑”嗎?
巨大的悲慟和自我厭棄如同最深的海水,將他徹底淹沒。他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在這個絕對私密、絕對屬于他的空間里,終于卸下了所有“管理者”的冰冷面具,允許自己像任何一個被傷到體無完膚的普通人一樣,脆弱地、無聲地流淚。眼淚滾燙,卻無法溫暖他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他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眼淚流干,只剩下干澀的刺痛和胸腔內(nèi)那沉悶的空洞感。身體的力氣仿佛也隨著淚水一同流盡了,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覺得困難。
最終,他極其緩慢地、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動作僵硬而遲緩,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像是在抗議。他靠在冰冷的辦公桌邊緣,微微喘息,深灰色的眼眸空洞地望著前方,沒有焦點。
辦公室依舊整潔、冰冷、秩序井然,仿佛剛才那場足以摧毀一切的能量風(fēng)暴和隨之而來的崩潰從未發(fā)生。只有他體內(nèi)殘留的虛弱感和心臟位置那沉悶的抽痛,證明著一切都是真實。
他抬手,用指尖極其僵硬地擦過眼角,抹去那最后一點濕痕。深吸了一口氣,那口冰冷的、熟悉的、帶著金屬和臭氧味道的空氣吸入肺中,試圖強行壓下所有翻騰的情緒,將那些軟弱的、不該存在的東西重新冰封回心底最深處。
他是約克·內(nèi)爾。第七層的管理者。他不能倒下。
盡管他知道,某些東西,已經(jīng)從內(nèi)部被徹底改變了。
接下來的兩周,出乎克里斯的意料,約克表現(xiàn)得異常“配合”。
每周三晚上23:00整,他會準時出現(xiàn)在暮靄酒吧的VIP包廂門口。穿著筆挺的西裝,表情是一貫的冰冷,深灰色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只是來參加一場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會議。
他不再激烈反抗,不再出言頂撞,對于克里斯那些充滿暗示和羞辱的言語,大多報以沉默,或者極其簡略、公事公辦的回應(yīng)。當(dāng)克里斯要求他品酒、放松、甚至進行某些更過分的“適應(yīng)性訓(xùn)練”項目時,他也會照做,盡管身體依舊僵硬,眼神依舊空洞,像是在執(zhí)行一項與自己無關(guān)的、令人厭惡的程序。
他不再直呼“克里斯·埃利斯”的全名,也不再試圖用引律攻擊。他甚至……開始在某些時刻,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回應(yīng)克里斯的要求。比如當(dāng)克里斯的手指拂過他的頭發(fā),他會強迫自己抑制住躲閃的本能;當(dāng)克里斯用那種低沉的、命令式的語調(diào)叫他“漂亮貓咪”時,他雖然不會抬頭,但睫毛會輕微地顫抖一下,像是某種條件反射正在可悲地形成。
克里斯將這一切變化盡收眼底。青草綠色的眼眸中閃爍著玩味和探究的光芒,以及一絲……逐漸擴大的、掌控一切的滿意感。
他以為他的“漂亮貓咪”終于學(xué)乖了。
他以為持續(xù)的“訓(xùn)練”、絕對的力量壓制和那些直刺心靈的言語,終于成功地磨掉了約克身上那些最尖銳的棱角,讓他認清了現(xiàn)實,開始被迫接受新的規(guī)則和……新的主人。
他甚至開始覺得有些無趣起來。馴服的過程雖然愉悅,但一只徹底失去了爪牙、只會被動順從的貓咪,似乎也少了幾分最初的吸引力。他開始考慮,是否該調(diào)整一下“訓(xùn)練”的強度和方式,給他的貓咪一點新的“刺激”。
但他沒有察覺到,在那片看似平靜的、死寂的冰面之下,醞釀著的是怎樣一場毀滅性的風(fēng)暴。約克的配合,并非屈服,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絕望后的麻木和……最終計劃的鋪墊。他像是在積蓄著最后的力量,等待著那個足以斬斷一切的時機。
機會很快來了。
第三周周三前,克里斯接到了來自創(chuàng)世理事會最高席位的直接傳訊,有一個緊急且重要的會議需要所有常任理事到場。會議地點就在管理署最核心的“至高廳堂”。
克里斯離開前,甚至心情頗好地通過內(nèi)部通訊系統(tǒng)“提醒”了約克一句:“漂亮貓咪,今晚我有事,你的‘訓(xùn)練’暫停一次。記得想我?!闭Z氣輕佻,帶著施舍般的意味。
通訊那頭,是約克長達三秒鐘的沉默,然后是一聲極其平靜、毫無波瀾的回應(yīng):“收到?!?/p>
克里斯挑了挑眉,對于這過分冷靜的回應(yīng)略感意外,但并未深究,只當(dāng)是約克又在鬧別捏或者試圖維持那點可憐的自尊。他輕笑著切斷了通訊,并未將這點異常放在心上。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dāng)他踏入“至高廳堂”那宏偉、肅穆、如同神圣殿堂般的會議廳時,會看到那個他以為正乖乖待在第七層、或者或許在暗自慶幸今晚能逃脫“訓(xùn)練”的身影。
至高廳堂。
巨大的圓形空間穹頂高遠,仿佛連接著無盡的維度星空。墻壁由某種閃爍著微光的乳白色玉石砌成,上面流動著無數(shù)古老而復(fù)雜的金色符文,無聲地訴說著規(guī)則與力量。廳堂中央是一個下沉式的圓形區(qū)域,周圍一圈圈升起的是屬于各位常任理事的席位,每一張座椅都龐大、古老、造型各異,散發(fā)著令人敬畏的氣息。
此刻,大部分席位已經(jīng)落座了身影。那位穿著維多利亞時期長裙、一絲不茍的老婦人艾格尼絲;那個粉藍色頭發(fā)、正低頭玩著透明游戲機的少年理事;還有那位背對著眾人、擁有一頭流動白銀般長發(fā)的存在;以及其他幾位形態(tài)各異、但同樣蘊含著可怕力量的理事。
克里斯穿著那身象征第十三席身份的、古老而奢華的黑金色理事袍,慵懶地在自己位于邊緣但視野極佳的席位上坐下,青草綠色的眼眸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會場。對于這種冗長的會議,他向來缺乏耐心。
會議按流程進行,討論著一些關(guān)于維度平衡、規(guī)則微調(diào)、以及近期某些“夢想家”異常波動的議題??死锼褂行┬牟辉谘?,指尖無意識地在座椅扶手上敲擊著,思緒偶爾會飄向第七層,想著那只此刻不知道在干什么的漂亮貓咪……
就在這時,會議主持人——一位聲音如同宇宙背景音般恢弘低沉的老者——突然提到了一個名字。
“……關(guān)于第七層管理者,約克·內(nèi)爾的申請,現(xiàn)已提交至理事會,提請審議。”
克里斯敲擊扶手的動作驟然停頓。他微微抬起眼,青草綠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訝異。約克的申請?什么申請?權(quán)限調(diào)整后的反饋報告?還是關(guān)于澤菲爾和艾維斯的后續(xù)跟進?他并未收到任何報備。
然而,下一秒,他的目光凝固了。
在下沉式的廳堂中央,那片通常用于陳述、受審或舉行儀式的空地上,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緩緩自虛空中浮現(xiàn)而出。
約克·內(nèi)爾。
他依舊穿著那身筆挺的、一絲不茍的銀灰色管理者制服,淡灰色的頭發(fā)梳理得整整齊齊,面容冰冷蒼白,深灰色的眼眸如同兩潭死水,沒有任何波瀾。他站得筆直,如同懸崖邊一棵孤峭的松,面向周圍那一圈高高在上的、如同神祇般俯瞰著他的理事們。
克里斯臉上的慵懶和漫不經(jīng)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微微瞇起了眼睛,身體幾不可察地前傾了幾分。約克為什么會在這里?以這種正式的方式出現(xiàn)在理事會中央?他提交了什么申請?
一種極其細微的、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涼的蛛絲,悄然纏上克里斯的心臟。
主持人蒼老而恢弘的聲音繼續(xù)回蕩在廳堂中:“約克·內(nèi)爾,第七層管理者,現(xiàn)正式向創(chuàng)世理事會提出申請:請求解除其一切職務(wù)與權(quán)限,剝離其‘夢想家’身份及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所有引律,自愿降格……或接受由此可能引發(fā)的一切后果?!?/p>
轟——
仿佛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克里斯腦海中炸開!他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辭職?!剝離引律?!降格?!
約克瘋了?!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剝離引律,輕則變成再無力量的普通人,重則……重則因為力量體系的瞬間崩潰和規(guī)則的反噬,直接形神俱滅!概率極大!這根本不是辭職,這根本就是自殺申請!
克里斯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青草綠色的眼眸猛地收縮,死死地盯著場地中央那個身影平靜得近乎詭異的男人。他放在扶手的手指猛地攥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主持人似乎也對這份申請感到有些意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xù)用那毫無感情的聲音陳述著規(guī)則:“……申請已受理。根據(jù)規(guī)程,剝離引律涉及規(guī)則層面變動及個體存在性重構(gòu),風(fēng)險極高。歷史案例顯示,成功降格為普通人類存活概率低于17.3%,更大可能為引律失控、規(guī)則反噬、導(dǎo)致個體徹底湮滅……”
“我不同意!”
一個壓抑不住的、近乎低吼的聲音猛地打斷了主持人的話,響徹了整個寂靜的至高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