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奧斯被急促的通訊從暮靄酒吧叫回管理署第七層時,只覺得氣氛壓抑得可怕。往常雖然冰冷但井然有序的辦公區(qū),此刻彌漫著一種死寂的悲傷。所有下屬都低著頭,不敢看他,更不敢看那扇緊閉的管理者辦公室大門。
澤菲爾和艾維斯站在門口,臉色蒼白,澤菲爾的眼睛紅腫,顯然剛哭過。艾維斯緊緊摟著他的肩膀,向來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沉重的哀慟。
“澤菲爾叔叔,艾維斯叔叔?”埃利奧斯仰起頭,用那雙酷似約克的深灰色大眼睛疑惑地望著他們,“爸爸呢?克里斯Daddy說爸爸出任務回來了,讓我來找他?!?/p>
他還不到記事的年紀,對死亡毫無概念。他只是奇怪,為什么大家都這么難過。
澤菲爾蹲下身,聲音哽咽:“埃利奧斯……約克閣下他……他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出差了?!?/p>
“很遠是多遠?”埃利奧斯歪著頭,“比暮靄酒吧還遠嗎?那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好晚上要看著我吃藥的。”
艾維斯別過頭,不忍再看。
這時,管理者辦公室的門無聲滑開??死锼拐驹陂T口,他看起來……沒什么變化。依舊是淺棕色的頭發(fā),下巴上性感的胡茬依舊,青草綠色的眼眸甚至沒有紅腫。
但他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活力和溫度。不再是那個玩世不恭、魅力四射的酒吧老板,也不是那個強大莫測、偶爾流露出惡劣趣味的第十三席。他變成了一座沉默的、冰冷的雕像,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絕望氣息。
“克里斯Daddy!”埃利奧斯高興地撲過去,抱住他的腿,“爸爸呢?澤菲爾叔叔說爸爸去很遠的地方出差了?”
克里斯低下頭,看著兒子那張結(jié)合了自己和約克特征的小臉,尤其是那雙清澈的、與約克一模一樣的深灰色眼眸。他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幾乎能將人撕裂的痛苦,但很快又被更深的沉寂掩蓋。
他彎腰,將埃利奧斯抱起來,動作有些僵硬,卻異常輕柔。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努力維持著平靜:“嗯,爸爸……出差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來?!?/p>
“啊……要多久啊?”埃利奧斯的小臉垮了下來,摟住克里斯的脖子,“我想爸爸了?!?/p>
克里斯沒有回答,只是將臉埋進兒子柔軟淺棕色頭發(fā)里,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上面有約克常用的、一種極淡的冷冽香氛的味道,也有奶娃娃特有的甜香。這味道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
“以后……”克里斯的聲音悶悶的,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只有Daddy陪你了?!?/p>
接下來的日子,克里斯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韌性。他沒有沉溺在悲傷中一蹶不振——或許那巨大的悲傷已經(jīng)將他徹底冰封,反而讓他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處理著一切。
他親自操辦了約克的葬禮——如果那能稱之為葬禮的話。沒有盛大的儀式,沒有多余的哀悼。只有克里斯、尚不懂事的埃利奧斯、以及澤菲爾和艾維斯,在一個開滿了約克生前的某種白色小花的、安靜的無名維度碎片里,將約克常穿的那件深灰色西裝和一縷他淡灰色的頭發(fā),埋入土中。沒有墓碑,克里斯只是親手種下了一株小小的、銀灰色的樹苗,據(jù)說這種樹的葉子,會隨著維度能量的波動發(fā)出類似數(shù)據(jù)流般的微光。
然后,他抱著懵懂的埃利奧斯,轉(zhuǎn)身離開,再也沒有回去過。
他接手了約克在第七層的大部分核心工作。以第十三席的權(quán)限強行介入,以鐵腕手段穩(wěn)定了因管理者突然隕落而可能產(chǎn)生的動蕩。他的處理方式比約克更直接,更不留情面,效率高得令人恐懼。那些曾經(jīng)畏懼約克冰冷的下屬,如今面對克里斯那死寂般的眼神時,感受到的是另一種更深沉的寒意。
暮靄酒吧依舊營業(yè),但老板克里斯·埃利斯鮮少露面。酒吧的日常完全交給了艾維斯和澤菲爾。只有當埃利奧斯想念暮靄的吧臺,或者克里斯需要處理一些只能在暮靄進行的事務時,他才會出現(xiàn)。
他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父親。對埃利奧斯,他極盡寵愛,幾乎有求必應,但卻少了從前的鮮活和互動。他會抱著埃利奧斯,給他讀那些古老的、帶著插圖的故事書,但目光常常透過書頁,不知望向何方。他會耐心地回答埃利奧斯所有天馬行空的問題,但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他會親自下廚——盡管手藝依舊糟糕——確保埃利奧斯營養(yǎng)均衡,但自己往往食不知味。
最大的變化,是他看埃利奧斯眼睛時的眼神。
埃利奧斯那雙繼承自約克的深灰色眼眸,清澈、明亮,不諳世事。當小家伙開心地笑,或者專注地看著什么東西時,那雙灰眼睛會像落滿了星光的冬夜湖泊,漂亮得驚人。
而克里斯,每次凝視這雙眼睛,都會陷入長久的沉默。那眼神復雜得令人心碎。有深沉的愛,那是他對約克愛意的延續(xù)和寄托;有無法言說的痛,因為這雙眼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失去的是什么;有深深的愧疚,仿佛是他沒能保護好這雙眼睛的主人;還有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逃避。有時,當埃利奧斯用那雙酷似約克的眼睛,帶著純粹的依賴望著他,問“Daddy,你為什么看起來這么難過”時,克里斯會猛地別開臉,或者將兒子緊緊摟在懷里,久久不語,直到埃利奧斯不安地扭動。
他給埃利奧斯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最好的衣食住行,最周到的保護,甚至開始親自引導他體內(nèi)微弱的引律能量——盡管埃利奧斯年紀還小,但作為兩位強大“夢想家”的后代,他的潛力毋庸置疑。
但他很少再帶埃利奧斯去第七層管理者的辦公室。那里的一切都保持著約克離開時的樣子,光屏上或許還停留著他未批完的最后一份報告??死锼古紶枙氉赃M去,一待就是很久。出來時,周身的氣息會比平時更加冰冷死寂。
澤菲爾和艾維斯將這一切看在眼里,憂心忡忡。他們試圖安慰克里斯,試圖多分擔一些照顧埃利奧斯的工作,試圖讓暮靄酒吧恢復一些往日的氣息來感染他。但克里斯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將所有關(guān)懷和試圖靠近的溫暖都隔絕在外。他禮貌地感謝,然后繼續(x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個只有他、回憶、和一個擁有約克眼睛的孩子的世界。
埃利奧斯在一天天長大。他繼承了克里斯的活潑好奇,也隱隱帶著約克性格里的某種執(zhí)拗和冷靜。他開始問更多關(guān)于“另一個爸爸”的問題。
“Daddy,爸爸長什么樣子?”
“Daddy,爸爸喜歡什么?”
“Daddy,爸爸為什么都不回來看我們?他不想埃利奧斯嗎?”
這些問題,每一次都像在克里斯心口的傷疤上撒鹽。他開始用一些模糊的、程式化的答案來應對:“爸爸很漂亮,像只銀漸層一樣?!薄鞍职止ぷ骱苷J真。”“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暫時回不來?!?/p>
直到有一天,埃利奧斯在克里斯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小心收藏在能量屏障后面的相框。相框里是一張動態(tài)影像:約克·內(nèi)爾,穿著筆挺的深灰色西裝,淡灰色的頭發(fā)一絲不茍,深灰色的眼眸銳利地看向鏡頭,嘴角似乎帶著一絲極淡、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無奈弧度。而他身邊,站著笑得一臉燦爛、青草綠色眼眸熠熠生輝的克里斯,正試圖將手臂搭在約克肩上,被約克用手肘不輕不重地頂開。
那是他們剛結(jié)婚不久,在一次理事會強制要求的“伴侶留影”活動中拍下的。大概是唯一一張能同時捕捉到約克相對“柔和”
埃利奧斯踮起腳尖,小手好奇地觸碰著那層保護影像的柔和能量屏障。屏障如水波般蕩漾了一下,影像中的約克和克里斯仿佛活了過來,那瞬間的互動被短暫重復——克里斯的嬉皮笑臉,約克看似嫌棄實則隱含縱容的輕懟。埃利奧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影像中那個有著淡灰色頭發(fā)和深灰色眼眸的“爸爸”。
“Daddy……”他喃喃道,聲音里充滿了驚奇,“這就是爸爸嗎?”
克里斯剛處理完一些來自理事會的通訊,走進書房就看到了這一幕。他的腳步瞬間僵住,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時光仿佛倒流,將他拽回那個充滿火藥味和隱秘甜蜜的瞬間。他看著兒子專注的側(cè)臉,尤其是那雙與影像中約克如出一轍的深灰色眼眸,正映照著約克鮮活的影像。這一刻,過去與現(xiàn)在重疊,失去的痛苦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沒。
他幾乎要沖過去,將相框奪走,重新封存起來。但埃利奧斯已經(jīng)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轉(zhuǎn)過頭,興奮地指著影像:“Daddy!你看!是爸爸!還有你!你好年輕呀!”
克里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走到埃利奧斯身邊,沒有去看那影像,只是將手輕輕放在兒子淺棕色的頭發(fā)上?!班??!彼麘艘宦?,聲音干澀。
“爸爸真好看,”埃利奧斯的小臉上洋溢著發(fā)現(xiàn)寶藏的喜悅,他指著約克,“他的眼睛和我的一樣!是灰色的!”然后他又指著克里斯,“Daddy你在對爸爸笑,爸爸好像有點生氣,但又沒有真的推開你?!?/p>
孩子的觀察力敏銳得驚人,直白地揭開了那段關(guān)系中復雜的張力??死锼垢杏X喉嚨發(fā)緊,他蹲下身,與埃利奧斯平視,試圖避開那雙讓他心碎又眷戀的灰眸?!鞍职炙惶晳T在鏡頭前?!彼伊藗€蹩腳的理由。
“爸爸去哪里出差了?”埃利奧斯舊話重提,但這次,他指著影像,“他去的地方,能看到這個嗎?他能看到我們想他嗎?”
克里斯無法回答。他該如何向一個孩子解釋維度湮滅、生命消亡、靈魂寂滅的概念?他該如何告訴他,影像中那個鮮活的人,已經(jīng)化作了某個無名維度碎片中的一捧塵土和一株沉默的樹苗?
他只能將埃利奧斯緊緊抱在懷里,像抱住生命中唯一的浮木。他的臉頰貼著兒子柔軟的臉蛋,感受著那溫熱的、屬于生命的活力。埃利奧斯乖巧地讓他抱著,小手拍著克里斯的背,像是在安慰他。
“Daddy,你想爸爸了,對不對?”埃利奧斯小聲說,“我也想。雖然我不記得爸爸抱過我,但看到他的照片,我就覺得……這里暖暖的?!彼噶酥缸约旱男目凇?/p>
克里斯閉上眼,將幾乎奪眶而出的濕熱逼了回去。他的漂亮貓咪,留給他的不僅是無盡的思念和悔恨,還有這個擁有他們兩人血脈、有著約克眼睛的小太陽。這是約克存在過的證明,是他克里斯·埃利斯曾經(jīng)擁有過、又驟然失去的幸福的遺物。
自那天起,埃利奧斯對“爸爸”的好奇心與日俱增。他不再滿足于模糊的回答,開始從各種細節(jié)中拼湊約克的形象。他會注意到克里斯偶爾對著空蕩蕩的辦公室一角出神,會聞到克里斯雪茄味下極力掩蓋的、另一種極淡的冷冽氣息,會發(fā)現(xiàn)克里斯在教他引律基礎時,偶爾會脫口而出“你爸爸當年學這個的時候……”,然后又戛然而止。
澤菲爾和艾維斯也成了埃利奧斯的“情報來源”。尤其是澤菲爾,作為曾經(jīng)直接受約克管轄的“夢想家”,他對約克抱有深刻的敬意和感激。在克里斯的默許下,澤菲爾會小心翼翼地告訴埃利奧斯一些關(guān)于約克的事情——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第七層管理者,而是一些更生活化的碎片。
“約克閣下看起來總是很嚴肅,但他其實很關(guān)心下屬?!?/p>
“他喝咖啡不喜歡加糖,但會容忍克里斯閣下偶爾給他帶來的、甜得發(fā)膩的蛋糕?!?/p>
“他工作起來非常專注,但如果你真的需要幫助,他會放下手頭的一切?!?/p>
“他很強大,是第七層最厲害的管理者之一?!?/p>
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讓埃利奧斯心中的“爸爸”形象漸漸豐滿起來。那不是一個遙遠的、模糊的“出差”的人,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喜好、有性格的、曾經(jīng)真實存在過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