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暮生日那天的清晨,病房里飄著淡淡的草莓香。
是江淮凌晨五點去買的蛋糕,保溫袋裹了三層,拆開時奶油上的草莓還帶著冰碴。沈之月找了只干凈的玻璃碗,把切成小塊的蛋糕擺進去,又插了根細細的蠟燭——不是生日蛋糕常用的那種,是顧沫以前在繪本館做手工剩下的,粉白色,火苗跳得很穩(wěn)。
顧沫醒著,靠在林暮懷里,呼吸比昨天更淺了些,卻努力睜著眼,看沈之月擺弄蛋糕。陽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剛好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睫毛投下細細的影,像停著只脆弱的蝶。
“吹蠟燭嗎?”林暮的聲音很輕,怕震著他,指尖替他理了理額前的碎發(fā),那里的皮膚涼得像玉。
顧沫眨了眨眼,算是點頭。林暮抱著他微微前傾,沈之月趕緊把碗遞過來,江淮站在旁邊,悄悄舉著手機,想拍下這一幕——鏡頭里的林暮低頭護著懷里的人,顧沫的臉頰挨著林暮的頸窩,粉白的蠟燭火苗在兩人之間跳動,像顆小小的太陽。
“呼——”顧沫用了點力氣,火苗晃了晃,滅了。病房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他輕淺的喘息聲。
“生日快樂,林主任?!彼α诵?,嘴角彎起的弧度很輕,卻亮得像星子,“蛋糕……甜嗎?”
“甜?!绷帜耗闷鸩孀樱媪藟K草莓喂到他嘴邊,“你嘗嘗?!?/p>
顧沫小口咬了點,草莓的酸混著奶油的甜在舌尖散開,他滿足地瞇了瞇眼:“嗯,比去年我烤糊的那個甜?!?/p>
“都甜。”林暮也吃了一口,草莓的汁液在口腔里漫開,卻嘗不出半點甜味,只有舌根發(fā)苦,“你的更甜?!?/p>
顧沫笑出了聲,牽動了胸口的管子,忍不住輕咳了兩聲。林暮趕緊替他順氣,眉宇間的擔(dān)憂又重了些:“慢點笑,別累著。”
“嗯?!鳖櫮怨詰?yīng)著,卻還是看著林暮笑,眼睛彎成了月牙。
那天上午過得很慢,像被拉成了糖絲。顧沫精神好了些,能靠在床頭聽林暮讀故事,是那本講候鳥的繪本,讀到“候鳥總會記得回家的路”時,他忽然問:“林暮,你說候鳥會哭嗎?”
林暮翻書的手頓了頓:“大概不會,它們知道總有一天能再回來。”
“哦。”顧沫應(yīng)了聲,低頭看著自己手背上的針管,“那我要是變成候鳥,你能認出我嗎?”
林暮把書合上,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能,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p>
顧沫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像顆小石子,濺起細碎的疼?!膀_人?!彼宋亲?,聲音帶著哭腔,“灰是沒有形狀的?!?/p>
“那我就等下一只停在銀杏樹上的候鳥,”林暮替他擦眼淚,動作輕得像碰易碎的瓷,“它要是歪著頭看我,肯定就是你?!?/p>
顧沫被他逗笑了,抽噎著點頭:“嗯,那我一定歪著頭看你。”
中午的時候,顧沫又睡了過去,呼吸變得很沉,監(jiān)護儀上的心率曲線像條快要斷的線,在40左右徘徊。林暮坐在床邊,一直握著他的手,指尖反復(fù)摩挲著他手背上那道淺淺的疤——是小時候爬樹摔的,當時林暮背著他跑了三站地去醫(yī)院,他哭得驚天動地,說“暮哥我怕疼”,現(xiàn)在卻連疼都懶得哼一聲了。
江淮進來查過一次房,看了眼監(jiān)護儀,又看了眼林暮,嘴唇動了動,最終只說:“有事叫我?!甭曇舻偷孟衽麦@擾了什么。
沈之月端來的粥放在桌上,涼透了也沒人動。他站在門口,看著林暮低著頭的樣子,白大褂的肩膀處被眼淚浸得發(fā)深,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喘不過氣。
下午兩點十五分,顧沫突然醒了。他的眼神很亮,不像剛睡醒的樣子,反而清明得很,直直地看著趴在床邊的林暮。林暮被他的目光燙醒,猛地抬頭,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心臟突然像被攥緊了,他太熟悉這種眼神了,是回光返照,是生命最后的燃燒。
“林暮……”顧沫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林主任?!?/p>
林暮的喉結(jié)滾了滾,握住他的手,指尖抖得厲害:“我在?!?/p>
顧沫看著他,眼睛里蒙著層水汽,像含著未掉的淚?!澳茉俦乙幌聠幔俊彼穆曇魩е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累了?!?/p>
林暮的心像被人生生剜去一塊,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強撐著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繞過各種管子,坐到床上,將顧沫輕輕攬進懷里。動作比清晨抱他吹蠟燭時更輕,生怕稍微用力,懷里的人就會碎掉。
顧沫在他懷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把臉埋在他頸窩,鼻尖蹭到他襯衫上的草莓味,是早上蛋糕的味道。他滿足地嘆了口氣,聲音悶悶的:“對不起啊……”
“說什么傻話。”林暮的聲音哽咽著,把他抱得更緊了些,“沒什么對不起的?!?/p>
“我有點撐不住了……”顧沫的呼吸拂過他的皮膚,帶著涼意,“你的生日……我弄砸了?!彼鞠肱懔帜撼酝暾麎K蛋糕,想給他唱跑調(diào)的生日歌,想告訴他自己偷偷準備了禮物——是本相冊,里面貼滿了他們這幾年的照片,從醫(yī)院到海邊,從繪本館到老房子,每一頁都寫著“林暮和沫沫”。
可現(xiàn)在,他連抬手翻一頁的力氣都沒有了。
林暮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砸在顧沫的頭發(fā)上,燙得他瑟縮了一下?!皼]有砸,”林暮哽咽著,吻了吻他的發(fā)頂,“是我過得最好的生日,真的?!?/p>
顧沫笑了笑,抬手去拉林暮的手。他的手很涼,指尖微微發(fā)顫,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林暮的手挪到自己嘴邊。干燥的嘴唇輕輕碰了碰林暮的手背,像片羽毛落下,又像蝴蝶停駐,帶著他最后一點溫?zé)岬臍庀ⅰ?/p>
林暮的手猛地一顫,那點溫?zé)岬挠|感像烙鐵,燙得他心口發(fā)疼。他知道這雙手曾經(jīng)有多靈活——能畫出最漂亮的繪本插圖,能剝出完整的橘子,能緊緊攥著他的手,跑過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
病房門口,沈之月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淚糊了滿臉。江淮扶著他,自己的眼眶也紅得厲害,卻死死咬著牙,沒讓眼淚掉下來。他手里還攥著早上拍的照片,屏幕亮著,里面的火苗早已熄滅,像此刻正在流逝的生命。
林暮是心臟外科的主任,他比誰都清楚監(jiān)護儀上的數(shù)字意味著什么。心率35,氧飽和度80,血壓50/30……每一個數(shù)字都在宣告終點的臨近。他甚至能算出時間,最多兩個小時,最少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
那個從十七歲就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他“暮哥,林醫(yī)生”的孩子;那個總愛把畫壞的繪本藏起來,卻會偷偷把最好的那頁塞給他的孩子;那個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下“林暮”名字時,眼里閃著光說“我信你”的孩子……馬上就要離他而去了。
這一次,是真的回不來了。
林暮低下頭,看著懷里的人。顧沫靠在他胸口,閉著眼睛,呼吸很輕,像睡著了。陽光透過窗簾縫,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一小塊光斑,隨著時間慢慢移動,像沙漏里的沙。
“沫沫,”林暮輕輕叫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在醫(yī)院見面嗎?你發(fā)著燒,卻非要爬樹摘石榴,說要給我當生日禮物?!?/p>
顧沫的睫毛顫了顫,算是回應(yīng)。
“那時候你真瘦啊,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拎下來。”林暮笑了笑,眼淚卻掉得更兇了,“你還哭,說我弄疼你了,結(jié)果第二天又偷偷把石榴放在我桌子上,上面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嗯……”顧沫輕輕應(yīng)了一聲,聲音很輕,“你還罵我……不聽話?!?/p>
“是我不好,”林暮吻了吻他的額頭,“那時候不該罵你,該夸你,夸我們沫沫最懂事了?!?/p>
顧沫的嘴角彎了彎,像是在笑。他的呼吸越來越淺,胸口的起伏幾乎看不見了,只有鼻翼偶爾動一下,證明他還醒著。
“林暮……”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縷煙。
“我在?!绷帜毫⒖痰拖骂^,把耳朵湊近他的嘴邊。
顧沫睜開眼,眼神已經(jīng)有些渙散,卻努力聚焦在林暮臉上,看了很久,才輕輕說:“親一下?!?/p>
林暮的心像被揉碎了,他低下頭,輕輕吻住顧沫的嘴唇。很輕,很柔,像吻一片羽毛,生怕稍微用力就會弄疼他。顧沫的嘴唇很涼,帶著點草莓蛋糕的甜味,還有淡淡的藥味,林暮卻覺得,這是世上最珍貴的味道。
顧沫努力想記住林暮的樣子,有時候,離開并不意味著消失,而是以另一種方式陪伴。那些永遠離開我們的人,就像天上的星星,雖然不再身邊,但每當夜幕降臨,他們又在閃爍。
顧沫的聲音,像是夜空中最溫柔的星光,他依靠在林暮的懷里,話語間帶著一絲不舍與安慰
“我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照亮你往后的路”
這句話不僅是承諾,也是永恒的陪伴。顧沫的意識漸漸模糊,仿佛在說,“別難過,我只是想睡一會”... 這樣的畫面,讓人心碎,卻也充滿了愛的力量。
時間仿佛靜止了,他緊緊地抱著顧沫,不愿放手,不愿接受這即將到來的永別。無聲無息的時間里,對他們來說,卻是生命中最為珍貴的時光。在這個最后的擁抱里,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依戀,但更多的是對彼此深深的愛。不知道過了多久,懷里的人漸漸失去了動靜,仿佛連呼吸都變得輕不可聞,那最后的溫暖,仿佛還在指尖徘徊,但懷里的人,已經(jīng)踏上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這一刻,林暮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痛楚,那是失去的痛,是永別的傷。
淚水再也忍不住,從林暮的眼角滑落,他哭了,哭得像個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他依舊緊緊地抱著顧沫,只是這次沒人替他擦去淚水了。
心電監(jiān)護儀發(fā)出“嘀嘀”的林暮卻像沒聽見,依舊抱著顧沫。江淮進來關(guān)掉了“沫沫,不會再吵了”
林暮低頭吻著他的發(fā)頂,一遍遍地叫他:“沫沫,醒醒,我不要你變成星星,我討厭星星。沫沫,你看,窗外的銀杏葉黃了,我們說好要一起去看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了壓抑的嗚咽,像受傷的獸,在空曠的病房里回蕩。
沈之月蹲在地上,哭得幾乎暈厥過去,手里還攥著早上那根熄滅的蠟燭,蠟油凝固在掌心,像塊冰冷的疤。
陽光終于移到了床尾,再也照不到顧沫的臉。病房里暗下來,外面下起了雨。 林暮抱著顧沫,像抱著全世界。懷里的人很輕,很涼,卻再也不會對他笑,不會叫他“林主任”,不會在他熬夜時,偷偷把熱牛奶放在桌邊了。
他想起顧沫最后說的話,“親一下”。
林暮低下頭,又吻了吻他的嘴唇,這一次,再也沒有溫?zé)岬幕貞?yīng),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
“沫沫,”林暮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無盡的悲傷和眷戀
窗外的銀杏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像誰在輕輕哭泣。那個總說“我怕疼”的孩子,最終還是在自己懷里離開了,安靜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