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大褂下的余溫

春分那天，醫(yī)院花園里的玉蘭開了。

白生生的花瓣堆在枝頭，風(fēng)一吹就簌簌落，像碎雪。林暮查完房路過，腳步頓了頓。去年這個時候，顧沫總愛坐在輪椅上，讓他推著在花園里轉(zhuǎn)，仰著頭看玉蘭，說“像林主任穿白大褂的樣子，干凈”。

那時候顧沫的聲音已經(jīng)很輕了，卻總愛說些這樣的話，說得林暮心口發(fā)暖，又發(fā)酸。

“林主任?！毙∽o士抱著病歷跑過來，臉頰紅撲撲的，“3床的小朋友醒了，說想找你畫畫?！?/p>

是上次那個笑起來像顧沫的男孩，做完室間隔缺損修補術(shù)，恢復(fù)得很好，就是住院悶得慌，總纏著醫(yī)生護士要畫筆。林暮嗯了一聲，腳步轉(zhuǎn)向兒科病房，白大褂下擺掃過落滿玉蘭花瓣的石板路，帶起一陣淡淡的香。

男孩趴在床上，腿上放著畫紙，手里攥著蠟筆，看到林暮進來，眼睛亮得像星星：“林醫(yī)生！你看我畫的心臟！”

紙上歪歪扭扭畫著個紅色的愛心，旁邊用藍筆描了圈，說是“保護心臟的殼”。林暮坐在床邊，拿起支綠色蠟筆，在愛心旁邊畫了片葉子：“心臟要像樹葉一樣，有陽光才能長大。”

“那陽光是什么呀？”男孩歪著頭問。

林暮的筆尖頓了頓，想起顧沫總說“林暮的聲音就是陽光”。他笑了笑，聲音放軟了些：“是有人陪著你，給你講故事，喂你吃甜的?！?/p>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埋頭畫起來。林暮看著他的側(cè)臉，睫毛上沾著點蠟筆灰，像極了顧沫當(dāng)年躲在樓梯間畫畫的樣子——那時候顧沫總把畫藏起來，被他發(fā)現(xiàn)了就臉紅，把畫往身后藏，卻被他抽出來看，畫里的白大褂醫(yī)生手里總拿著顆糖。

從兒科病房出來，沈之月抱著念念迎面走來。小家伙已經(jīng)會走路了，穿著件鵝黃色的連體衣，搖搖晃晃撲過來，抓住林暮的白大褂衣角，咿咿呀呀地叫“姨”。

“是叔叔?！鄙蛑滦χm正，彎腰把孩子抱起來，“這小子，見誰都叫姨?！?/p>

林暮的指尖碰了碰念念的臉頰，軟乎乎的，帶著奶香味?！伴L這么快了。”他說，聲音里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溫和。念念是江淮和沈之月去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

“快四歲了，能聽懂不少話了。”沈之月讓念念抓著林暮的手指，“前幾天給他看沫沫的照片，他居然笑了，好像認識似的?！?/p>

林暮的手指顫了顫，低頭看念念烏溜溜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映著玉蘭樹的影子，亮得像顧沫畫過的星星。他沒說話，只是輕輕捏了捏念念的小手，小家伙咯咯地笑起來，口水蹭在他的白大褂上。

江淮從后面跟上來，手里拿著份文件，看到這幕，嘴角難得地彎了彎：“這小子跟你投緣，以后讓他給你當(dāng)干兒子?！?/p>

林暮扯了扯嘴角，沒接話，轉(zhuǎn)身往辦公室走。白大褂上的口水印還在，像朵小小的云，他沒舍得擦。

辦公室的書架上，顧沫的玻璃罐里又多了幾片新的玉蘭花瓣。是前幾天下雨，他路過花園時撿的，還帶著點濕意，現(xiàn)在晾干了，泛著淡淡的黃。旁邊那本沒畫完的繪本，攤在桌上，他昨晚加完班，試著補了兩筆——給海邊的小人加了件藍色毛衣，像顧沫常穿的那件。

筆尖劃過紙頁時，他總想起顧沫握筆的樣子：手指纖長，指腹帶著點彩鉛的灰，畫到開心處，會不自覺地哼起跑調(diào)的歌。有次畫到深夜，趴在桌上睡著了，口水打濕了畫紙，醒了紅著臉說“畫壞了”，卻被林暮小心翼翼地收進了相冊。

下午有臺針對兒童先天性心臟病的公益講座，林暮是主講人。報告廳里坐滿了家長和孩子，前排有個穿藍裙子的小女孩，抱著本繪本，正是顧沫出版的那本《星星的方向》。

講完專業(yè)內(nèi)容，有家長舉手：“林主任，您相信心臟病人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嗎？”

林暮的目光落在那本《星星的方向》上，封面上的顧沫笑得一臉燦爛，旁邊印著一行小字：“獻給所有等待陽光的心臟?！?/p>

他頓了頓，聲音比平時溫和：“相信?！彼聪蚰莻€抱書的小女孩，“只要心里有光，有想等的人，就一定能好好生活?！?/p>

講座結(jié)束后，小女孩跑過來，舉著繪本要簽名?！傲质迨澹@是顧沫哥哥畫的對嗎？他說您是最好的醫(yī)生?！?/p>

林暮接過筆，在扉頁寫下“好好長大”，字跡比平時穩(wěn)了些。他看著小女孩跑遠的背影，忽然想起顧沫出版第一本繪本時，也是這樣跑向他，舉著樣書，眼睛亮得像星：“林暮，你看，我們的故事印成書了！”

那天晚上，林暮沒回醫(yī)院宿舍，而是去了他和顧沫以前住的老房子。

鑰匙插進鎖孔時，他猶豫了一下。上次來還是顧沫走后第二天，屋里還留著他的氣息，像剛煮好的粥，溫溫的?，F(xiàn)在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淡淡的灰塵味，卻沒想象中那么冷清。

客廳的沙發(fā)上，還放著顧沫織了一半的圍巾，毛線團滾在地毯上，是顧沫最喜歡的淺灰色。陽臺的花盆里，薄荷草枯了，卻冒出點新綠，大概是去年的種子落在土里，自己發(fā)了芽。

林暮走到書架前，第三層的格子里，擺著他和顧沫的合照——有在海邊的，有在醫(yī)院花園的，還有張是顧沫十七歲生日拍的，他踮著腳，往林暮嘴里塞蛋糕，奶油沾了兩人一臉。

他拿起那張照片，指腹拂過顧沫的笑臉，眼眶有點熱。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江淮發(fā)來的消息：“念念會叫‘暮暮’了，雖然不清楚，但像?！?/p>

后面跟著段語音，小家伙咿咿呀呀的，確實有點像“暮暮”。林暮聽了兩遍，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回了個“嗯”。

他走到書桌前，打開臺燈，把顧沫那本沒畫完的繪本攤開。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畫紙上，兩個牽手的小人仿佛在動。林暮拿起彩鉛，深吸一口氣，開始補畫最后幾筆——給星星涂了點金，給海浪加了點藍，還給穿白大褂的小人，畫了顆跳動的紅心。

畫完時，天快亮了。他把繪本合上，放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和顧沫的照片并排。

出門時，路過樓下的早餐攤，老板笑著打招呼：“林醫(yī)生？好久沒來了，要碗餛飩？跟以前一樣，多放紫菜？”

林暮愣了愣，才想起以前他總帶著顧沫來吃，顧沫愛喝紫菜湯，每次都要多加兩勺。他點了點頭：“好，多放紫菜?！?/p>

餛飩端上來時，熱氣騰騰的，紫菜飄在湯上，像片小小的云。林暮舀起一個，吹了吹，放進嘴里——還是以前的味道，鮮得有點咸，像眼淚的味道。

他慢慢吃著，看著晨光一點點爬上對面的墻，墻上還留著顧沫畫的身高線，歪歪扭扭的，最高那道停在25歲，旁邊寫著“要長到林暮哥這么高”。

吃完餛飩往醫(yī)院走，路過那家繪本館，老板娘正往櫥窗里擺新書，看到他，笑著揮手：“林醫(yī)生，顧沫的繪本加印了，給你留了本簽名版！”

林暮走進去，接過那本《星星的方向》，扉頁上有顧沫的簽名，旁邊還有行小字：“給林暮，我的陽光。”

他摩挲著那行字，忽然想起顧沫說過：“死亡不是終點，是換種方式陪著你?！?/p>

以前總覺得是安慰人的話，現(xiàn)在卻好像有點懂了。

顧沫在他的手術(shù)臺上，在兒科病房孩子的笑臉上，在念念咿咿呀呀的叫聲里，在這本攤開的繪本里，在每一片落下的玉蘭花瓣里。

他還在，以另一種方式，陪著他走剩下的路。

林暮把繪本放進包里，走出繪本館時，陽光正好，玉蘭花瓣落在他的白大褂上，像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他抬頭看了看天，藍得像顧沫畫過的海。深吸一口氣，腳步輕快了些，往醫(yī)院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等著他的病人，有等著他的故事，還有，等著他帶著兩個人的記憶，好好活下去的日子。

路還長，他會慢慢走。帶著顧沫的那份，一起。

———————全文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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