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平靜比任何反駁都更刺人。林曉曉只覺得一股血氣直沖頭頂,臉頰火辣辣地燒。他還在裝!裝得那么像!拿著本五毛錢的破書,就想洗清他隨手送出小兩百塊點心的嫌疑?想證明他真的窮?
“誰要跟你一起結(jié)賬!”她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diào),在安靜的舊書店里顯得格外突兀。柜臺后的王阿姨驚訝地抬起頭,推了推老花鏡。
林曉曉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臉上更燙,羞憤交加。她猛地攥緊了手里裝著舊教材的牛皮紙袋,袋子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她狠狠地瞪了江嶼一眼,那眼神里充滿了被愚弄的憤怒、失望,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委屈。然后,她像躲避什么洪水猛獸一樣,猛地轉(zhuǎn)身,幾乎是跑著沖到了柜臺前。
“阿姨,錢放這兒了!”她把幾張零錢拍在柜臺上,抓起那個沉重的紙袋,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舊書店。玻璃門在她身后“哐當”一聲撞上,門楣上的銅鈴發(fā)出急促而短暫的悲鳴。
江嶼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本五毛錢的舊書。他看著林曉曉像只受驚又憤怒的小獸般消失在門口,巷子里傳來她跑遠的、帶著點踉蹌的腳步聲。他眼底那點極淡的無奈終于清晰了些,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消散在舊書店陳腐的空氣里。
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書,封面殘破,紙張發(fā)黃卷曲。他隨手把它塞回那堆處理書的深處,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塵,仿佛剛才那場無聲的硝煙從未發(fā)生。
林曉曉一路跑,冷風灌進喉嚨,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她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是氣他撒謊裝窮?還是氣他送那么貴的點心?還是氣他面對質(zhì)問時那副該死的平靜?或者……是氣自己像個傻子一樣,真的差點相信了他那些“淘汰品”、“快過期”的鬼話,甚至還為那點心的美味偷偷開心過?
委屈的酸澀感不受控制地涌上鼻尖,眼眶發(fā)熱。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沒出息的濕意逼回去。騙子!就是個大騙子!以后再也不理他了!離他越遠越好!
接下來的周末兩天,林曉曉把自己關在家里,拼命刷題、幫媽媽做家務,試圖用忙碌填滿所有胡思亂想的空隙??赡堑来┲窗装l(fā)舊校服的身影,那雙平靜得深不見底的眼睛,總是不合時宜地鉆進腦海,攪得她心煩意亂。那張寫著“騙子”的便利貼,被她從書包夾層里翻出來,揉成一團,丟進了書桌最角落的抽屜深處。
周一,陰天。厚重的鉛灰色云層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空氣又濕又悶,憋得人喘不過氣。林曉曉走進教室時,刻意忽略掉斜后方的那個位置,目不斜視地走到自己座位坐下。她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她挺直脊背,像豎起了一道無形的墻。
整整一天,她都把自己縮在一個堅硬的殼里。不回頭,不說話,連目光都刻意避開江嶼可能出現(xiàn)的任何方向。課間操時,她混在女生堆里,離他遠遠的。午餐時,她寧愿繞遠路去食堂另一頭排隊。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她躲在體育館最角落的看臺陰影里,抱著膝蓋發(fā)呆。
江嶼似乎也默契地保持著距離。他沒有再試圖靠近,沒有主動說話,甚至連目光的交匯都很少。他依舊穿著那身舊校服,背著舊書包,安靜地看書、做題,或者和同桌張浩低聲討論幾句。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他剛轉(zhuǎn)來時的樣子。平靜,疏離,仿佛圖書館窗邊那個被陽光籠罩的身影,和那兩盒精致得不像話的點心,都只是林曉曉臆想出來的幻覺。
只有林曉曉自己知道,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道刻意維持的平靜屏障之下,是更加洶涌的煩躁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終于響起,像是解放的號角。林曉曉幾乎是第一個抓起書包沖出教室的。她只想快點回家,把自己埋進題海里,或者蒙頭大睡一覺,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都隔絕掉。
剛走出教學樓,一陣裹挾著塵土和濕冷氣息的狂風猛地刮過,吹得她一個趔趄,差點站不穩(wěn)。豆大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噼里啪啦,瞬間就連成了線,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的水幕。
糟糕!忘帶傘了!
林曉曉暗罵一聲倒霉,趕緊把書包頂在頭上,縮著脖子沖向校門口附近的公交站臺。小小的站臺早已擠滿了同樣沒帶傘、焦急等車的學生,像沙丁魚罐頭。冷風卷著冰涼的雨絲,毫不留情地往人脖子里鉆。林曉曉擠在人群邊緣,單薄的校服外套很快就被斜飄進來的雨水打濕了肩頭,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
公交車遲遲不來。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天色也迅速暗沉下去,烏云翻滾,路燈昏黃的光在雨幕中暈開模糊的光圈。站臺上的抱怨聲、跺腳聲此起彼伏。林曉曉抱緊雙臂,又冷又餓,心里那點因為江嶼而起的煩躁,被這糟糕的天氣無限放大,堵得她胸口發(fā)悶。
就在這時,一陣低低的驚呼和議論聲從人群外圍傳來。
“哇!快看!賓利!”
“我的天!誰家的車?這么豪!”
“停校門口了!來接誰的?”
林曉曉下意識地順著眾人的目光望去。只見瓢潑大雨中,一輛線條流暢優(yōu)雅、通體漆黑的轎車,像一頭沉默而矜貴的猛獸,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離校門口不遠的臨時停車區(qū)。即使隔著厚重的雨幕,那車標和車身散發(fā)出的低調(diào)奢華感也足以讓人側(cè)目。雨水沖刷著光潔如鏡的車身,匯聚成細小的溪流滑落。
車門打開,一把寬大的黑傘率先撐開,擋住了傾瀉而下的雨水。接著,一個穿著剪裁合體深色大衣、身形挺拔的男人下了車,撐著傘,似乎在等人。
林曉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有錢人的世界離她太遙遠了,她現(xiàn)在只想擠上那該死的公交車。然而,下一秒,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
一個熟悉得讓她心臟驟停的身影,正不緊不慢地從校門口走出來。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外套敞開著,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被雨水打濕了些許,貼在身上。他單肩挎著那個磨毛邊的舊書包,額前的碎發(fā)也被雨水打濕了幾縷,貼在光潔的額角。
是江嶼。
他就這樣淋著雨,朝著那輛奢華的賓利車走去。姿態(tài)隨意,甚至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仿佛走向的不是一輛價值不菲的豪車,而是路邊一輛普通的共享單車。
那個撐傘、穿著大衣的男人看到他,立刻恭敬地迎了上去,將傘穩(wěn)穩(wěn)地遮在他的頭頂,微微躬身,似乎在低聲說著什么。江嶼只是隨意地點了點頭,腳步未停,徑直拉開了賓利車寬大的后車門。
就在他彎腰準備坐進去的那一刻,仿佛是某種奇妙的感應,他的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精準地、毫無預兆地朝公交站臺這邊掃了過來。
隔著白茫茫的雨簾,隔著攢動擁擠的人群,隔著冰冷的空氣和喧囂的雨聲,林曉曉的視線,猝不及防地,撞進了那雙深黑色的眼眸里。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站臺的嘈雜,公交車的鳴笛,雨水的嘩啦聲,都瞬間遠去。
林曉曉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淋透的石像。冰冷的水珠順著她的發(fā)梢、臉頰滑落,鉆進衣領,刺骨的寒意讓她渾身發(fā)抖??蛇@寒意,遠不及她此刻內(nèi)心掀起的驚濤駭浪!
那身洗得發(fā)白、顯得那么“貧窮”的舊校服……
那個邊角磨毛、仿佛用了很多年的舊書包……
他在舊書店認真翻找五毛錢舊書的樣子……
他平靜遞過“快過期”的昂貴點心時理所當然的語氣……
還有他手腕上那只在陽光下閃著冷硬光澤的、看似平平無奇的手表……
所有的畫面,所有的細節(jié),所有的疑惑和憤怒,在這一刻,被眼前這輛奢華冰冷的賓利車,被那個為他撐傘的恭敬男人,被他在雨幕中投來的那平靜得近乎漠然的一瞥——
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所有的認知!
騙子!
大騙子!
從頭到尾都在騙她!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被徹底愚弄的極致憤怒、難堪和冰冷的絕望,像火山熔巖般在她胸腔里轟然爆發(fā)!燒掉了她所有的理智,燒干了眼眶里那點因為寒冷和委屈而凝聚的水汽。
就在江嶼的目光即將移開、彎腰準備坐進車里的那一剎那——
林曉曉猛地從書包側(cè)袋里掏出一個東西!那是她昨天值日時因為怕冷隨手塞進去的、還沒拆封的暖寶寶貼!
她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決絕,朝著那輛漆黑锃亮的賓利車,朝著那個即將消失在車里的身影,狠狠砸了過去!
粉色的暖寶寶貼像一顆憤怒的粉色流星,劃破厚重的雨幕,帶著呼嘯的風聲!
“江嶼!你這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