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折疊整齊的便利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林曉曉指尖發(fā)麻。她死死地盯著那行力透紙背的字——“對不起。放學(xué)后，圖書館靠窗第三桌，我等你?！泵恳粋€筆畫都像帶著沉甸甸的嘲諷，狠狠砸在她尚未愈合的傷口上。
對不起？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就能抹平所有的欺騙和當眾的難堪嗎？
牛奶，暖寶寶，還有那個被擦干凈送回來的“二手”暖寶寶……像無聲的控訴，陳列在她面前。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那些無處不在的、帶著探究和八卦的目光，像無數(shù)細密的針，扎得她體無完膚。巨大的羞憤和委屈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她猛地抓起桌上的牛奶盒、暖寶寶和那個裝著“罪證”的塑料袋，一股腦狠狠塞進書包最底層！動作粗暴得帶倒了筆袋，文具嘩啦啦撒了一地。
她顧不上撿，只是死死咬著下唇，嘗到了淡淡的鐵銹味。胸腔里翻騰著怒火，燒得她眼睛發(fā)澀。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坐下，拿出課本，翻開。書頁上的字母像一群扭曲爬行的螞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后背那道平靜的、仿佛帶著審視的目光，讓她如坐針氈。
她決定了。要去！一定要去！但不是去聽他什么狗屁解釋！是去罵他！去問問他，憑什么這么耍她！憑什么把她當傻子一樣玩弄于股掌之間！
整個白天，林曉曉都像一尊繃緊的、隨時會碎裂的雕像。課間操渾渾噩噩，午飯食不知味。她把自己縮在堅硬的殼里，拒絕和任何人交流。李薇擔(dān)憂地看了她好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論壇上的喧囂似乎也刻意避開了她所在的角落，但那種無形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
終于熬到了放學(xué)鈴聲響起。教室里瞬間喧鬧起來，同學(xué)們收拾書包，呼朋引伴。林曉曉沒有動，她低著頭，死死盯著桌面上的一道劃痕，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直到教室里的人幾乎走光了，只剩下值日生打掃的聲音，她才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她沒有看后面，拎起沉甸甸的書包，里面裝著那些讓她難堪的“證物”，像奔赴刑場一樣，一步一步，朝著圖書館走去。
夕陽的余暉透過高大的玻璃窗，將圖書館染上一層溫暖的金橘色。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油墨特有的寧靜氣息?？看暗谌赖奈恢?，沐浴在斜陽的光輝里，熟悉得刺眼。
江嶼果然在那里。他沒有看書，也沒有寫作業(yè)，只是安靜地坐著，側(cè)臉對著窗戶的方向他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陽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緊抿的唇線，下頜線繃得有些緊。他似乎聽到了腳步聲，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四目相對。
沒有了雨幕的阻隔，沒有了喧囂的人群。圖書館的安靜放大了所有的情緒。林曉曉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復(fù)雜的情緒——歉意、緊張，還有一絲……她看不懂的、深沉的認真。
她停在他桌前三步遠的地方，沒有再靠近。胸腔里積壓了一整天的、混雜著憤怒、委屈、難堪的情緒，像被點燃的引信，滋滋作響。
“為什么？”她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顫抖，像繃緊到極限的琴弦，“江嶼，你告訴我，為什么？”
她的聲音打破了圖書館的寧靜，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質(zhì)問力量。夕陽的光線落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雙總是像受驚小鹿般的眼睛，此刻卻燃燒著冰冷的火焰，直直刺向江嶼。
江嶼放在桌下的手，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他看著林曉曉，看著她眼底清晰可見的傷痛和憤怒，那些準備好的、解釋家境、解釋初衷的話，突然都哽在了喉嚨里，顯得蒼白而無力。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有些干澀。圖書館的寂靜像無形的壓力，讓他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緊張和……無措。
“為什么穿舊校服？為什么用舊書包？為什么去舊書店淘五毛錢的書？”林曉曉的語速越來越快，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為什么騙我說點心是淘汰品？快過期了？為什么裝出一副很窮、需要別人同情的樣子？！”
她的聲音微微拔高，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偷偷給你塞牛奶，塞暖寶寶……你是不是覺得特別好玩？特別有意思？看著我出丑，看著我被你耍得團團轉(zhuǎn)，你是不是特別有成就感？！”
“江嶼，你告訴我！你到底圖什么？！” 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破音的嘶啞和濃重的鼻音。眼淚終于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順著她蒼白冰涼的臉頰滾落。她倔強地沒有抬手去擦，只是死死地盯著他，仿佛要將他虛偽的表象徹底撕碎。
江嶼的心像是被那只攥著暖寶寶的手狠狠捏住了，悶悶地疼?？粗凉L落的眼淚，看著她強撐著倔強卻脆弱得搖搖欲墜的樣子，所有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那些連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清的、最初覺得有趣后來卻漸漸失控的悸動，在這一刻，沖破了所有理智的藩籬，化作一句最簡單也最直接的回答，脫口而出：
“因為你太笨?！?/p>
聲音不高，帶著一種近乎嘆息的無奈，卻又無比清晰地回蕩在夕陽籠罩的、安靜的圖書館角落。
林曉曉所有的質(zhì)問、所有的控訴、所有的眼淚，都在這一瞬間，被這句石破天驚的“因為你太笨”給按下了暫停鍵。
她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整個人都懵了。眼睛還含著淚，嘴巴微微張著，臉上憤怒的表情凝固成一個極其滑稽的、充滿問號的空白。
笨？他說她笨？！
她被騙得團團轉(zhuǎn)，當眾出丑，傷心憤怒地質(zhì)問他，結(jié)果得到的答案就是……她笨？！
一股比剛才更荒謬、更難以置信的怒火，“轟”地一下直沖天靈蓋！她氣得渾身發(fā)抖，連聲音都變調(diào)了：“我……我笨？！江嶼！你混蛋！你騙人你還有理了？！你……”
“笨得可愛?！苯瓗Z打斷了她即將噴發(fā)的怒火，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補充了后面三個字。
他的目光牢牢鎖住她，深黑色的瞳孔里沒有了之前的平靜或無奈，只剩下一種近乎直白的坦誠，甚至帶著一絲……豁出去的破釜沉舟？
“笨得，讓人忍不住想靠近一點，再看清楚一點?！彼粗謺詴运查g呆滯、仿佛被施了石化咒的表情，看著她臉上殘留的淚痕和因為震驚而瞪得溜圓的眼睛，心尖像是被羽毛輕輕搔過，又癢又軟。那些盤旋在心底許久的話，一旦開了頭，反而像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笨得……明明自己也很節(jié)省，卻會省下午餐錢買牛奶給我?！?/p>
“笨得……怕我冷，偷偷塞暖寶寶，還不敢承認?！?/p>
“笨得……收到點心，明明很開心，卻因為覺得‘貴重’而不敢吃，最后又因為怕‘浪費’而偷偷吃掉。”
“笨得……被我騙了，只會紅著眼睛罵我‘騙子’，然后自己一個人生悶氣，淋著雨跑掉?！?/p>
江嶼的聲音很輕，語速平緩，卻像帶著魔力，將過去那些林曉曉自以為隱秘的、笨拙的、小心翼翼的關(guān)心，一件件，清晰地攤開在夕陽的光暈里。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個微小的動作，甚至她當時的心情，都被他精準地捕捉、復(fù)述。
林曉曉徹底傻了。
她像一尊被雷劈焦的雕像，僵在原地，動彈不得。腦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憤怒、委屈、質(zhì)問，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直白到近乎恐怖的“控訴”給轟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羞恥感，像海嘯般席卷了她！
他……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她那些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她那些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小心思，她那些因為點心好吃而偷偷滿足的小表情……他全都看在眼里？！
“你……你……”她指著江嶼，手指都在哆嗦，臉漲得通紅，比任何時候都要紅，幾乎要滴出血來，“你變態(tài)！你偷窺狂！你……”
“圖書館的社科區(qū)書架，視野很好?！苯瓗Z看著她炸毛的樣子，眼底那點深藏的笑意終于不再掩飾，像碎金般漾開，驅(qū)散了之前的沉重和緊張。他微微歪了下頭，坦然地迎著她控訴的目光，語氣帶著點無辜，又帶著點理所當然的坦然，“而且，是你自己笨手笨腳，放書放不穩(wěn)，值日的時候像只受驚的小兔子，吃點心的時候像只偷食的小松鼠……想不注意都很難。”
“轟——！”
林曉曉只覺得一股熱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整個人都快要燒起來了！她羞憤欲死，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她猛地轉(zhuǎn)過身，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無地自容的地方！她再也不要見到這個混蛋！永遠不要！
“林曉曉！”
江嶼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林曉曉的腳步頓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我裝窮，”江嶼看著她僵硬緊繃的背影，聲音低沉下去，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最開始，是覺得你傻得有趣，想看看你還能‘笨’到什么程度。”
林曉曉的后背明顯更僵硬了。
“后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又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是因為……舍不得。”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林曉曉死寂的心湖里，猛地蕩開了一圈巨大的漣漪。
“舍不得你那份小心翼翼的關(guān)心，會因為我的‘窮’而消失?！?/p>
“舍不得……看你對著別的‘貧困生’，也這么‘笨’?！?/p>
“更舍不得……你發(fā)現(xiàn)真相后，像現(xiàn)在這樣，頭也不回地走掉。”
圖書館里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微風(fēng)吹動樹葉的沙沙聲，和兩人之間清晰可聞的、有些紊亂的呼吸聲。夕陽的金輝將兩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在地上交織在一起。
林曉曉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抖著。那三個字——“舍不得”——像帶著某種魔力，將她所有的憤怒和逃跑的沖動，都釘在了原地。巨大的羞恥感依舊在灼燒著她，可心底深處，卻有什么東西，在江嶼那近乎剖白的、帶著點笨拙的坦誠里，悄然松動、融化。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夕陽的光線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她看著幾步之外，站在光暈里的少年。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可此刻，那層“貧窮”的偽裝仿佛徹底剝落，露出了內(nèi)里那個她完全陌生、卻又帶著致命吸引力的真實輪廓。
她張了張嘴，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那……那現(xiàn)在呢？你舍得讓我知道真相了？舍得看我……看我……” 她說不下去了，想起昨天暴雨中的難堪，想起今天在教室里的如芒在背，眼眶又忍不住發(fā)熱。
江嶼看著她泛紅的眼圈，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向前走了一步，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陽光落在他深黑色的瞳孔里，漾開一片暖融而堅定的光。
“不舍得?！彼穆曇舻统炼逦?，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所以，我在這里等你。等你罵我，打我，或者……聽我解釋完?！?/p>
他微微低下頭，目光與她平視，里面沒有了之前的戲謔或坦然，只剩下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認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林曉曉，對不起。騙你是我不對，讓你難堪更是我的錯。我……”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說出一個極其重要的決定。
“我可以用以后的所有時間，慢慢向你證明，除了裝窮這件事，我對你說的其他話，都是真的。包括……覺得你笨得很可愛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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