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最后一絲笨拙的琴聲余韻散去，留下的是汗水蒸騰的氣息和陳暮粗重疲憊的喘息。她癱坐在琴凳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后背的T恤濕漉漉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黏膩的涼意。指關節(jié)的紅腫在持續(xù)的練習后，酸脹感反而變得有些麻木，像套了一層厚重的殼。

她怔怔地看著譜架上那本承載了太多屈辱和轉(zhuǎn)折的《革命》。深紫色的哭臉依舊猙獰，但旁邊那些冰冷精確的鉛筆標注，在頂燈慘白的光線下，卻仿佛暈開了一層奇異的、沉靜的光暈。指尖輕輕拂過【順流】兩個字，顧言那沒有溫度卻直指核心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不是對抗。對抗，只會更亂，更耗力氣?！?/p>

疲憊感像深海的暗流，溫柔卻不容抗拒地將她包裹、下拽。她甚至沒有力氣去深思顧言那沉默援手的背后意味，只覺得身心都沉甸甸的，只想放空一切。

就在意識快要滑入混沌的淺眠邊緣時，口袋里的手機，突然固執(zhí)地震動起來。嗡嗡的聲響在寂靜的琴房里格外清晰，像一根細線，將她從疲憊的深潭里猛地拽回現(xiàn)實。

陳暮費力地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的名字，讓她的心尖微微一顫。

陳默。

大洋彼岸的哥哥。

一股混雜著委屈、依賴和濃重思念的情緒瞬間涌上鼻尖，沖散了那層疲憊的麻木。她幾乎是立刻接通了電話，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哥……”

“暮暮？”電話那頭傳來陳默熟悉的聲音，帶著點長途電話特有的輕微失真，但那份爽朗和毫不掩飾的關切卻穿透了距離，“怎么聲音蔫蔫的？被集訓營的鋼琴怪獸吃掉啦？”他總是這樣，用沒心沒肺的玩笑包裹著最深的關心。

陳默的聲音像一道暖流，瞬間注入陳暮冰冷疲憊的身體。她靠在冰涼的琴身上，握著手機，聽著哥哥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

“我跟你說，這邊簡直冷得要命！早上起來窗戶都結(jié)冰花了！你哥我英勇無畏，穿著單衣就沖出去了，結(jié)果差點被凍成冰棍！還是老媽英明啊，硬給我塞了條秋褲……”

“食堂？別提了！仰望星空派算是見識到了，那魚眼睛瞪得……嘖嘖，跟死不瞑目似的！我現(xiàn)在全靠泡面和老干媽續(xù)命！想念老媽的紅燒肉想到流淚啊……”

“對了！你陽臺那盆仙人掌祖宗，我遠程指揮老媽澆水，結(jié)果她老人家一緊張，差點給澆澇了！還好我及時發(fā)現(xiàn)視頻指揮搶救，現(xiàn)在又支棱起來了！厲害吧？……”

聽著哥哥繪聲繪色地描述著異國的囧事，抱怨著黑暗料理，炫耀著他“拯救”仙人掌的功績，陳暮緊繃的嘴角終于一點點松弛下來，甚至不自覺地彎起了一個極淡的弧度。那些沉重的壓力、冰冷的孤立感、被當眾批評的難堪、找不到搭檔的窘迫……仿佛都在哥哥這毫無營養(yǎng)卻充滿煙火氣的絮叨里，被暫時驅(qū)散了。

“哥……”她輕輕喚了一聲，鼻音有點重，“我……還好?！彼K究還是沒說出那些具體的狼狽，只是聽著哥哥的聲音，就覺得心里踏實了許多，那份沉甸甸的疲憊似乎也減輕了一些。

“還好就行！我就知道我妹是打不死的小強！”陳默的聲音拔高了些，帶著毫不懷疑的篤定，“彈琴嘛，高興就彈，不高興就歇會兒！別把自己逼太狠！誰敢欺負你，告訴哥，哥……哥隔著太平洋用念力詛咒他！”他頓了頓，語氣忽然正經(jīng)了一點，壓低了聲音，“對了，林筱那小子……沒欺負你吧？他要是敢擺他那張數(shù)學臉給你看，哥回去收拾他！”

提到林筱，陳暮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林筱那條沉默的【如何？】還靜靜地躺在微信里。

“沒……他挺好的?！彼貞艘痪洌橆a微微發(fā)熱。林筱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數(shù)學臉”在腦海中閃過，此刻卻莫名覺得……有點安心？

又聊了一會兒，在陳默反復叮囑“多吃水果”、“早點睡覺”、“別跟鋼琴拼命”的聲音中，陳暮依依不舍地掛了電話。放下手機，琴房里似乎還殘留著哥哥聲音帶來的暖意。那份深重的疲憊感雖然還在，但心口那塊沉甸甸的巨石，仿佛被挪開了一絲縫隙。

她剛想把手機放回口袋，屏幕卻又亮了起來。這次不是電話，是微信提示音。

點開。

是那個置頂?shù)膶υ捒颉?/p>

林筱的頭像依舊是一片簡潔的深藍。對話框里，孤零零躺著的【如何？】下面，多了一條新消息。

依舊簡潔。

只有一張圖片。

陳暮疑惑地點開。圖片有些模糊，像是隨手拍的。畫面里是幾張攤開的、寫滿了密密麻麻演算過程的草稿紙。紙張有些發(fā)黃，字跡清晰有力，是林筱的字。而草稿紙的空白邊緣處，被人用紅筆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憤怒的鋼琴？線條笨拙，鋼琴的琴蓋還夸張地向上翹著，旁邊用更小的字寫著：【橢圓第二定義怎么證？?。。。ㄗタ瘢?/p>

陳暮愣住了。

這……這是很久以前，她深夜抓狂，給林筱發(fā)信息問數(shù)學題時，在他草稿紙上亂涂亂畫的“杰作”！

一股熱流猛地沖上臉頰！窘迫、羞赧，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被珍藏的暖意瞬間擊中了她的心。原來他還留著？在這個她身心俱疲、幾乎要被冰冷的現(xiàn)實壓垮的時刻，林筱沒有追問，沒有說教，只是用這樣一張笨拙的、帶著她之前抓狂印記的圖片，無聲地告訴她：看，你以前也這么狼狽過，但都過來了。

一股酸澀又溫暖的情緒堵在喉嚨口。她看著那個歪歪扭扭的憤怒小鋼琴，仿佛看到了當初那個為了數(shù)學題抓狂、卻又在哥哥和林筱的幫助下一點點熬過來的自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機屏幕上那個笨拙的涂鴉，一股微弱卻真實的勇氣，悄悄地從心底滋生出來。

就在這時，手機又連續(xù)震動了好幾下。屏幕上方跳出來自群聊【三劍客不散伙】的幾條新消息提示。

陳暮點開群聊。

周曉曉（美術刀在手）：

【啊啊啊啊救命?。。。≌{(diào)色盤又翻車了?。?！說好的高級灰呢？！為什么我調(diào)出來像水泥?。?！老師看我的眼神充滿了絕望?。。。▓D片：一個沾滿各種詭異灰糊糊的調(diào)色盤）】

陸子航（跑道是我的命）：

【（爆笑表情包）哈哈哈哈哈哈周大師！你這調(diào)的是混凝土吧？準備砌墻？】

【我們這更慘！新來的體能教練是魔鬼！今天變速跑差點把我肺跑出來！現(xiàn)在感覺腿不是自己的了……（躺尸表情包）】

【@陳暮 暮姐！鋼琴怪獸打倒沒？求點藝術熏陶撫慰我受傷的肉體！】

看著屏幕上瞬間跳出來的、充滿生活氣息的抱怨和搞怪表情包，看著周曉曉那慘不忍睹的“水泥”調(diào)色盤，看著陸子航“躺尸”的哀嚎，陳暮一直緊繃的嘴角，終于徹底松弛下來，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

一股久違的、輕松的感覺，像溫泉水一樣包裹了她。那些冰冷的琴鍵、苛刻的評價、無形的隔閡……在這一刻，都被朋友們鮮活而真實的“水深火熱”沖淡了。原來，大家都一樣。在各自的戰(zhàn)場上，跌跌撞撞，狼狽不堪，卻又彼此打氣，努力前行。

她看著陸子航@她的信息，指尖在屏幕上懸停片刻，然后，帶著一絲釋然和輕松，飛快地打字。

陳暮（鋼琴鍵上的困獸）：

【（翻白眼表情包）怪獸沒打倒，差點被怪獸的‘骨骼’硌掉牙！】

【（圖片：攤開的車爾尼740譜子，旁邊放著護手霜和紅腫指關節(jié)的特寫——她剛才隨手拍的）】

【看到?jīng)]？我的‘藝術熏陶’就是這玩意兒！枯燥得能讓人原地飛升！還有這爪子，工傷！】

【@周曉曉（美術刀在手） 曉曉，你那水泥……咳，高級灰，很有后現(xiàn)代工業(yè)風！我看好你?。ü奉^保命）】

【@陸子航（跑道是我的命） 腿沒了？正好，來給我當踩弱音踏板的工具人，省得我腳疼?。ǖ靡獗砬榘?/p>

消息發(fā)出去，群里瞬間炸了。

周曉曉（美術刀在手）：

【啊啊啊陳小暮?。?！你竟敢嘲笑我的藝術?。。。ú说侗砬榘┎贿^……你這爪子……看著好疼?。”ПВ。〒肀П砬榘┸嚑柲崾鞘裁慈碎g酷刑？！】

【等等！‘骨骼’？什么梗？？？暮暮你被鋼琴精附體了？？？】

陸子航（跑道是我的命）：

【臥槽！暮暮你這手……看著就疼！這得算十級工傷！集訓營賠錢?。?！】

【踩踏板？行??！等我腿長回來，給你踩出火星子?。▕^斗表情包）】

【‘骨骼’硌牙？暮暮你這形容……絕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世外高人了？（八卦眼表情包）】

看著屏幕上瞬間刷屏的、帶著關心和搞怪的打趣，看著周曉曉發(fā)來的“擁抱”和陸子航夸張的“工傷索賠”，陳暮靠在琴身上，終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聲。笑聲在寂靜的琴房里回蕩，帶著一絲沙啞，卻無比真實。

窗外，夜色深濃。但琴房里，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帶著笑意的眼睛，那里面盛滿了久違的暖意和輕松。哥哥的電話，林筱沉默卻熨帖的圖片，朋友們喧鬧卻溫暖的群聊……像幾股涓涓的暖流，匯入了她疲憊干涸的心田。指尖的疼痛依舊，前方的困難仍在，但那份幾乎要將她壓垮的冰冷孤寂感，終于被悄然驅(qū)散。

她低頭，再次看向譜架上那本《革命》。紫色的哭臉依舊在，冰冷的標注也依舊在。但此刻，它們似乎都失去了那份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她拿起手機，對著譜架上翻開的、布滿鉛筆標注的那一頁，拍了一張照片。然后，點開林筱的對話框。

沒有文字，沒有解釋。她只是將那張照片，輕輕發(fā)送了過去。

照片里，是冰冷的理性標注，也是她此刻，無聲卻堅定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