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是從后半夜開始變大的.
我是被窗玻璃上密集的噼啪聲驚醒的,宿舍的鐵架床晃了晃,上鋪的林薇翻了個身,嘟囔著“別下雨了”.
我摸出枕頭下的手機,屏幕亮起來的瞬間刺得眼睛發(fā)疼——凌晨三點十七分.
鎖屏壁紙還是去年秋天拍的.
江逸安蹲在孤兒院的銀杏樹下,懷里抱著個掉了顆門牙的小男孩.
我舉著相機跑過去時,他正好抬頭看我,陽光穿過他的睫毛,在鼻梁上投下細碎的陰影.
照片邊緣被我摩挲得發(fā)毛,邊角卷成了波浪形.
下床時拖鞋蹭過水泥地,發(fā)出刺啦的聲響.
走廊盡頭的窗戶沒關嚴,風裹著雨絲灌進來,把晾在鐵絲上的白襯衫吹得獵獵作響.
那是江逸安去年送我的畢業(yè)禮物,他說“知秋穿白襯衫好看,像民國時期的女學生”.
結(jié)果現(xiàn)在被雨水泡得發(fā)皺,領口還沾著點沒洗干凈的油漬——是他工地的機油,上次他來學校找我,蹲在籃球場邊給我系鞋帶時蹭上的.
我站在窗前看了很久,雨幕把對面的教學樓泡成了一團灰藍色.
手機在掌心發(fā)燙,屏幕上還停留在和他的聊天記錄最后一頁:“睡了嗎?明天結(jié)完工資就去給你買火鍋底料,番茄味的.”
后面跟著個齜牙笑的表情.
發(fā)送時間是三十天前的晚上十點零二分.
凌晨五點時,林薇的鬧鐘響了,她迷迷糊糊地摸手機關鬧鐘,嘟囔著“知秋你怎么站在這兒”.
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窗前站了快兩個小時,牛仔褲的褲腳全濕了,貼著腳踝涼颼颼的,像江逸安總愛往我脖子里塞的冰可樂罐.
“張姨剛才發(fā)消息,說新租客明天搬.”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像被雨水泡脹的紙,“我得去趟老房子.”
林薇猛地坐起來,被子滑到腰間:“現(xiàn)在?這么大的雨?”
她掀開窗簾一角,外面的天還是墨藍色的,雨絲在路燈下織成密不透風的網(wǎng),“要不我陪你去?”
“不用.”
我彎腰穿襪子,指尖觸到襪底的破洞——是上次江逸安帶我去爬山時磨的,他當時把自己的襪子脫給我,光腳穿著運動鞋走了三公里,回來后腳底全是水泡。“你下午還有課.”
六點零七分,我撐著把黑傘站在巷口.
張姨說新?lián)Q的鐵門還沒來得及刷漆,綠色的底漆被雨水泡得發(fā)烏,門環(huán)上的紅綢子褪成了粉白色,是去年過年時江逸安系的,他說“這樣看著像個家”.
巷子里的積水沒過了腳踝,我踩著水往前走,每一步都濺起渾濁的水花.
左手邊的墻根下種著排月季,是江逸安去年春天從工地旁邊挖的,他說“月季好養(yǎng)活,開花時能香滿整條巷 .
現(xiàn)在花枝被雨水壓得彎了腰,有朵半開的粉月季掉在水里,花瓣被泡得透亮,像他送我的第一支口紅的顏色.
“許小姐?”
張姨的聲音從302的窗口探出來,她推開窗戶時,玻璃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鑰匙給你放門墊底下了,我這老寒腿,實在下不去樓.”
“謝謝張姨.”
我仰頭看她,雨絲打在臉上,涼得像冰.
三樓的窗戶開了條縫,能看見里面晃動的人影,張姨正往窗外遞個塑料袋,“這里面是江小子去年放我這兒的東西,說等你畢業(yè)再給你,我忘了……”
塑料袋里裝著個牛皮紙信封,我捏著袋口往傘里縮了縮,指尖觸到信封里硬邦邦的東西.
“新租客……”我頓了頓,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比雨聲還響,“是個什么樣的人?”
“聽中介說是個程序員,戴眼鏡,看著斯斯文文的?!睆堃痰穆曇舯挥昵兴榱?,“他昨天來看房,說喜歡這屋子朝南,陽光好.”
陽光好.
我想起江逸安總說,我們的出租屋是整條平安巷里陽光最好的,冬天時他會把被子抱到陽臺曬,晚上睡覺能聞到陽光混著雪松洗衣液的味道,他說“這是幸福的味道”.
鑰匙串上的銀杏葉標本在雨里晃悠,我蹲在門墊下摸鑰匙時,指尖觸到片冰涼的金屬——是江逸安去年換的新鎖,他說“這樣安全,你一個人在家我也放心”.
鎖孔里積了點雨水,鑰匙插進去時頓了一下,像他每次加班晚歸,在門口掏鑰匙時的猶豫.
門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氣息涌出來.
是潮濕的霉味混著淡淡的煙草味,還有他常用的那款雪松洗衣液的味道,像江逸安從身后抱住我時,埋在我頸窩的呼吸.
我站在玄關脫鞋,鞋架最上層擺著雙男士運動鞋,鞋帶松松垮垮地垂著——是江逸安的,他總說系太緊勒腳.
鞋邊沾著的水泥點子還沒洗掉,是他最后那天去工地時蹭的,我記得他出門前蹲在鞋架前擦了半天,說“要去結(jié)工資,得體面點”.
客廳的地板上還留著塊深色的印記,是去年冬天我打翻的火鍋湯,江逸安跪在地上擦了半小時,說“沒事,這樣顯得有生活氣”.
現(xiàn)在那印記被雨水洇得發(fā)了黑,像塊洗不掉的疤.
沙發(fā)上搭著件灰色衛(wèi)衣,袖口磨出的毛邊勾著根線頭,我伸手去扯,線頭斷了,留下個小小的毛球.
這是江逸安最喜歡的衛(wèi)衣,他說“穿著像裹著云朵”,我總愛把臉埋在他的衛(wèi)衣里,聞他身上的味道.
去年他生日,我在衛(wèi)衣內(nèi)側(cè)繡了個小小的“安”字,針腳歪歪扭扭的,他發(fā)現(xiàn)時紅了眼眶,說“這是我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茶幾上的玻璃杯倒在一邊,杯口的水漬印在桌面上,像朵沒開的花.
我把杯子扶起來,杯底還沾著點茶葉——是江逸安從工地老板那兒蹭的龍井,他總說太苦,卻每天早上泡一杯給我,說“喝這個提神,寫論文有精神”.
陽臺的推拉門被風吹得撞在門框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
我走過去關門時,膝蓋磕在暖氣片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這臺二手暖氣片是江逸安花五十塊從廢品站淘的,他蹲在陽臺修了整整一個周末,手上劃了道口子,卻舉著修好的暖氣片沖我笑:“知秋你看,咱也有暖氣了.”
綠蘿的藤蔓已經(jīng)爬到了晾衣繩上,葉片上的水珠滾落在江逸安做的簡易花架上.
花架是用工地剩下的鋼筋焊的,他說“等有錢了給你買紅木的”,結(jié)果現(xiàn)在鋼筋上生了層薄薄的銹,像他手背上總也消不掉的繭子.
我蹲在花架前,看見最底下的花盆里埋著個啤酒瓶,瓶口露著半截照片.
是去年夏天拍的,我穿著江逸安的白T恤,他舉著相機,照片邊緣能看見他胳膊上的紋身——是個小小的月亮,他說“這樣我走到哪兒,都帶著你的名字”.
臥室的門虛掩著,門把手上掛著串千紙鶴,是孤兒院的孩子折的.
江逸安說“掛在這兒,像風鈴”,風一吹,千紙鶴碰撞的聲音確實像極了風鈴,尤其是在雨天,脆生生的,像他給我講的冷笑話.
書桌上的臺燈還亮著,暖黃的光打在攤開的筆記本上.
筆記本的塑封膜被曬得卷了邊,是我大二那年在跳蚤市場淘的,封面印著莫奈的睡蓮,江逸安第一次見就說“這畫看著讓人心里靜”.
我坐在他常坐的那張木椅上,椅子腿有點歪,是上次他熬夜給我改簡歷時壓的,他說“等我發(fā)工資就換個新的”.
指尖劃過筆記本的紙頁,上面的字跡越來越工整,從一開始的歪歪扭扭,到后來能看出刻意練習的認真.
“2月14日,情人節(jié).知秋說想要支口紅,專柜要三百八,我這個月工資還沒發(fā).晚上去工地加班,多扛了十袋水泥,夠買半支了.”
旁邊畫了個哭臉,眼淚是用鋼筆涂的小黑點.
“3月20日,知秋來例假,疼得在床上打滾。我跑了三家藥店才買到暖寶寶,回來時她已經(jīng)睡著了,眉頭還皺著.以后要把暖寶寶備在家里,就像備著創(chuàng)可貼一樣.”
這頁的右下角有塊深色的印記,是暖寶寶的膠印.
“4月1日,愚人節(jié).我跟知秋說我要去外地打工,她眼睛紅了,卻強笑著說‘好啊,記得給我寄明信片’.
我沒忍住,把她抱進懷里說騙你的,她捶了我好幾下,哭了.原來她這么怕我走.”
這里的字跡被水洇過,有些筆畫變得模糊不清.
“5月7日,今天在工地看到有人求婚,用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知秋肯定不喜歡這么浪費,她上次說想要個銀戒指,上面刻我們倆的名字.等這個月工資發(fā)了,就去打一個.”
下面畫了個簡單的戒指,戒面上刻著“安”和“秋”.
……
最后一頁的日期停留在8月30日,距離他離開,只有一天.
“明天去結(jié)工資,然后給知秋買番茄火鍋底料。她總說,番茄鍋煮泡面最好吃.對了,要記得買她喜歡的魚丸,上次超市的魚丸打折,她沒舍得買.”
筆記本底下壓著張紙條,是從日歷上撕下來的,上面用紅筆圈著9月15日——我的畢業(yè)典禮.
旁邊寫著行小字:“穿那件灰西裝,知秋說我穿西裝好看.”
衣柜的推拉門被風吹開了道縫,我走過去時,看見門后的墻上貼著張身高線,最上面是江逸安的名字,旁邊標著183cm,下面是我的,162cm,中間畫著個箭頭,寫著“還差21cm,要多喝牛奶”。這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逼我畫的,他說“等你長到168,我就求婚”.
第三層的鐵盒子比記憶中沉.
打開時,銀鏈子上的月亮吊墜掉了出來,滾到衣柜的角落里.
我趴在地上找了半天,指尖觸到片冰涼的金屬,還有張被壓得皺巴巴的發(fā)票——是項鏈的購買憑證,日期是5月20日,金額是五千二百塊.
下面用鉛筆寫著行小字:“花了一個月生活費,但知秋喜歡就值得?!?/p>
盒子最底層是個存折,密碼是我的生日。余額那一欄寫著三十五萬三千二百七十一塊五,最后一筆存款的日期是8月30日.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回來時渾身是泥,說工地提前發(fā)了獎金,我當時還嗔怪他不愛惜自己,卻沒發(fā)現(xiàn)他胳膊上的擦傷.
“許小姐?”
張姨的聲音在樓下喊,帶著點焦急,“中介帶著新租客上來了,你……好了嗎?”
我把存折和項鏈塞進背包,拉鏈拉到一半,卡住了——是江逸安給我掛的小熊掛件,上次逛街時我非要買,他說“幼稚”,卻還是付錢了.
現(xiàn)在小熊的耳朵被拉鏈夾著,像在哭.
關衣柜門時,我看見鏡子里的自己.
眼睛腫得像核桃,頭發(fā)被雨水泡得貼在臉上,脖子上還戴著江逸安送我的第一條項鏈——是條很便宜的紅繩,上面串著個小銀鎖,他說“這樣就能鎖住你了”.
客廳里傳來腳步聲,中介的大嗓門撞在墻上:“你看這陽臺多寬敞,朝南的,夏天晾衣服干得快……”
我抱著背包往門口走,經(jīng)過廚房時,看見灶臺上的鍋還沒洗,里面結(jié)著層褐色的痂——是江逸安做的最后一頓飯,番茄雞蛋面,他說“等我回來給你做番茄火鍋,比這個好吃一百倍”.
“不好意思,我們等一下里面的住戶.”
是個陌生的男聲,溫和的,帶著點書卷氣.
“她是不是在收拾東西?”
“應該快好了,小姑娘今天來拿她男朋友的遺物……”
張姨的聲音低了下去,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握住門把的手頓了頓,指腹蹭過門把上的劃痕——是上次江逸安忘帶鑰匙,用螺絲刀撬的,他說“下次再也不會了”.
結(jié)果后來每次出門都要摸三遍口袋.
開門的瞬間,我和那個戴眼鏡的男生撞了個滿懷.
他手里的戶型圖掉在地上,被雨水泡得發(fā)皺,像我此刻的心情.
“抱歉.”
他彎腰撿圖紙時,我看見他手腕上的表,和江逸安那只摔碎的表是同一個牌子,只是更貴些.
“都收拾好了?”
張姨站在男生身后,眼神里帶著點憐惜,“這是小李,以后就是這兒的新主人了?!?/p>
“你好.”
男生朝我笑了笑,眼鏡片上沾著雨珠,“我叫李明宇.”
“許知秋.”
我側(cè)身讓他們進去,背包帶勒得肩膀生疼,里面的存折硌著肋骨,像塊燒紅的烙鐵.
李明宇走進客廳時,踢到了地上的衛(wèi)衣,他彎腰撿起來,疑惑地看著我:“這是……”
“扔了吧.”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都不要了.”
轉(zhuǎn)身下樓時,我聽見李明宇問張姨:“陽臺的綠蘿很漂亮,是前住戶養(yǎng)的嗎?”
“是啊,那小伙子特別愛養(yǎng)花……”
張姨的聲音越來越遠,被雨聲吞了進去.
巷口的積水更深了,我踩著水往前走,背包里的信封硌著后背.
拆開時,里面掉出個U盤和張紙條,是江逸安的字跡:“知秋,這是我給你拍的畢業(yè)照,本來想等你畢業(yè)典禮時給你驚喜的,我找了孤兒院的孩子當群演,他們說要給你獻花.”
U盤里果然存著個視頻.
江逸安舉著相機,鏡頭里是孤兒院的孩子們,他們穿著洗得發(fā)白的校服,舉著用彩紙做的花束,齊聲喊“知秋姐姐畢業(yè)快樂”.
最后畫面晃了晃,江逸安的臉出現(xiàn)在鏡頭里,他撓著頭笑,眼角的痣在陽光下很明顯:“知秋,等你畢業(yè),我們就結(jié)婚好不好?我知道我沒什么錢,但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視頻突然卡住了,畫面停留在他笑著的臉.
雨砸在手機屏幕上,混著眼淚,把那張臉泡得模糊不清.
公交站臺的廣告牌換了新的,是江逸安最喜歡的球星代言的球鞋,他說“等我攢夠錢,就買一雙,帶你去看球賽”.
我站在廣告牌下,看著雨幕里來來往往的車,突然想起他說過,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所以他最怕陰天,怕我找不到他.
可今天是雨天,沒有星星.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輔導員發(fā)來的消息:“知秋,論文終稿通過了,明天上午答辯加油.”
我打字回復:“謝謝老師.”
指尖在屏幕上抖得厲害,打錯了三次“謝”字.
雨勢漸漸小了,陽光從云縫里鉆出來,在積水里投下碎金似的光斑.
我抬頭看天,云層裂開了道口子,像江逸安笑起來時的嘴角.
背包里的存折硌得我生疼,三十五萬三千二百七十一塊五,正好夠付我們之前看中的那套小公寓的首付.
江逸安總說“等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把孤兒院的孩子接來住幾天”.
現(xiàn)在房子沒了,他也沒了.
路過巷口的火鍋店時,老板娘探出頭喊我:“知秋?好陣子沒見你和小江了,今天來吃點什么?番茄鍋底給你留著.”
“不了,喬姐.”我朝她笑了笑,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傘面上,“我要去學校了,明天有課”
“那祝你順利!”
老板娘揮揮手,“等你畢業(yè),讓小江請你吃大餐!”
我沒回頭,只是把傘柄握得更緊了.
陽光穿過雨絲,落在脖子上的月亮項鏈上,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江逸安的眼睛.
他說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往前走.
所以我往前走,一步一步,踩著積水,踩著回憶,踩著他沒說完的話,往有陽光的地方走.
只是從此以后,所有的晴天雨天,都只剩我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