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淵城的風,帶著冰雪初融的濕冷和劫后余生的悲愴,日復一日地吹過青黑色的巖石城墻。城內(nèi),巨大的冰層仍在緩慢剝落,露出更多被冰封數(shù)月、早已腐朽或變形的廢墟。幸存者的哀嚎漸漸被麻木的沉默取代,只剩下清理廢墟的敲擊聲、重建屋舍的伐木聲,以及雪魄宗弟子維持秩序、分發(fā)物資的低語。
梅元知所在的石屋,位于雪魄宗臨時駐地的一角,相對僻靜。石磊每日準時送來湯藥和簡單的飯食,態(tài)度恭敬得近乎虔誠。他帶來的消息也大多是沉重的:又發(fā)現(xiàn)了多少凍斃的遺體,哪些區(qū)域的冰層清理困難,幸存者中寒毒爆發(fā)的情況加劇…
梅元知的身體依舊如同破碎的瓷器。經(jīng)脈的劇痛稍有緩解,但每一次真元在殘破的經(jīng)脈中嘗試運轉(zhuǎn),都如同鈍刀刮骨,帶來新一輪的撕裂感。識海中的裂痕愈合更是緩慢得令人絕望,稍微凝聚心神思考,便會引發(fā)劇烈的眩暈和針刺般的頭痛。他大部分時間只能躺在石床上,忍受著身體和心靈的雙重煎熬,目光時不時投向隔壁石屋的方向。
一枝梅依舊沉睡在那塊寒玉之上。石磊每日都會詳細稟報它的狀態(tài):氣息依舊微弱但穩(wěn)定,尾尖那深藍的污染似乎被寒玉的純凈寒氣牢牢壓制,沒有繼續(xù)蔓延,但也未見消退的跡象。如同陷入了一場不知盡頭的冬眠。
這日午后,石磊并未像往常一樣送來湯藥,而是神情肅穆地立在門口:“梅先生,宗主有請?!?/p>
雪魄宗的臨時“大殿”,是由一座相對完好的冰晶礦洞稍加修葺而成。洞壁鑲嵌著散發(fā)著柔和白光的冰晶石,空氣清冷,帶著礦脈特有的寒意。洞窟中央,一位身著樸素灰袍、面容清癯、眼神卻如萬年寒冰般深邃沉靜的中年男子,正負手而立。他氣息內(nèi)斂,卻隱隱透著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嚴與深不可測的修為底蘊。正是雪魄宗當代宗主,寒玉真人。他身側的石臺上,靜靜躺著依舊昏迷不醒、面色蒼白如紙的凌霜。
看到梅元知在石磊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進來,寒玉真人深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更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梅元知體內(nèi)那殘破的經(jīng)脈和布滿裂痕的識海。
“梅道友,請坐?!焙裾嫒说穆曇舻统疗骄彛牪怀鱿才?。
石磊小心地扶梅元知在一張冰冷的石凳上坐下,便躬身退至洞口守衛(wèi)。
洞內(nèi)只剩下兩人,以及昏迷的凌霜。
“凌霜師妹…已將冰窟深處發(fā)生的一切,以神念烙印告知于我?!焙裾嫒司従忛_口,目光轉(zhuǎn)向石臺上的凌霜,眼中閃過一絲深沉的痛惜,“若非道友力挽狂瀾,凈化冰魄之心,摧毀寒寂意志核心,寒淵城…早已化為真正的死域。雪魄宗…也將徹底斷絕傳承。此恩…重于山岳?!彼麑χ吩?,深深一揖,姿態(tài)放得極低。
梅元知微微欠身還禮,牽動傷勢,引得一陣悶咳。“宗主言重…分內(nèi)之事…咳咳…凌霜長老…才是…力挽狂瀾之人…”
寒玉真人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梅元知身上,帶著洞徹的銳利:“道友不必自謙。你與那位仙狐伙伴所付出的代價,寒玉…感同身受。”他的目光掃過梅元知殘破的身體,又仿佛穿透石壁,看到了隔壁沉睡的一枝梅?!跋珊鼮榫戎鲝娦型淌僧惤绾⑴c污穢意志,本源受污,陷入沉眠。而道友你…經(jīng)脈寸斷,識海重創(chuàng),根基動搖…此等傷勢,換做旁人,早已身死道消?!?/p>
梅元知沉默。寒玉真人的判斷精準得可怕。
“寒淵城雖暫時得保,但永寂冰窟深處的空間裂隙,只是被我宗至寶‘寒玉髓’結合冰魄之心引導的地脈之力暫時封堵延緩,并非長久之計?!焙裾嫒苏Z氣凝重,“那異界寒息詭異莫測,蘊含的法則之力非此界可解。裂隙隨時可能再次擴大,甚至爆發(fā)更恐怖的災禍。而道友與仙狐體內(nèi)的隱患…亦需盡早解決?!?/p>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雪魄宗,以冰系功法立宗。宗內(nèi)秘庫,藏有先輩留下的些許療傷圣藥與溫養(yǎng)神魂的奇珍。雖未必能根治道友之傷,但或可緩解一二,助道友早日恢復些許行動之力?!?/p>
梅元知心中微動。這無疑是雪中送炭。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若無外力相助,恢復遙遙無期。
“至于仙狐…”寒玉真人的目光投向洞壁深處,“它體內(nèi)那股污穢寒氣與異界意志,霸道異常,與它自身本源糾纏極深。尋常手段,恐難祛除,強行施為,反可能傷及根本。”他沉吟片刻,“或許…唯有借助冰魄之心本身的力量,方有一線希望。”
梅元知猛地抬頭:“冰魄之心?”
“不錯。”寒玉真人頷首,“冰魄之心乃上古冰妖遺留的本源核心,蘊含此界最精純、最本源的冰系法則之力。它既已被道友凈化,便已認道友為主,與你體內(nèi)的冰勢劍意同源共鳴。”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梅元知,“仙狐體內(nèi)那污穢寒氣,雖源自異界,但終究是‘冰’的一種扭曲形態(tài)。若道友能引導冰魄之心的純凈本源,或許…能助仙狐煉化、甚至轉(zhuǎn)化那股力量,化害為利!此為…破而后立之道!”
引導冰魄之心?煉化污穢?梅元知心中劇震!這想法大膽而瘋狂!但仔細想來,卻隱隱契合了他對冰之道的理解。冰,至柔至剛,可封凍萬物,亦可滋養(yǎng)生機。關鍵在于…掌控它的意志!
“只是…”寒玉真人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坦誠,“此法兇險萬分!需道友對冰之法則有極深感悟,更需與冰魄之心心意相通。稍有不慎,不僅無法助仙狐煉化污穢,反可能引動那異界寒氣反噬,加速仙狐的沉淪,甚至危及道友自身!且道友如今之狀態(tài)…”他未盡之言,不言而喻。
梅元知沉默著,目光落在石臺上昏迷的凌霜身上,又仿佛穿透石壁,看到了隔壁寒玉上蜷縮的紫色身影。凌霜為封堵裂隙,修為盡廢;一枝梅為救他,身陷污穢沉睡;而他自己,也幾乎成了一個廢人。
兇險?他早已在鬼門關走了數(shù)遭。
他緩緩抬起頭,溫潤如玉的臉上,因傷痛而蒼白,眼神卻如同淬煉過的寒冰,清澈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
“請宗主…助我?!?/p>
寒玉真人深深地看著他,那雙如寒潭般的眸子里,終于閃過一絲真正的、帶著敬意的動容。他沒有再多言,只是緩緩點了點頭:“好?!?/p>
三日后。
依舊是那座冰晶礦洞大殿。中央的寒玉髓石臺被清理出來。一枝梅小小的身體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石臺中央。它依舊沉睡,尾尖的深藍污染在寒玉髓柔和的白光映襯下,顯得更加詭異而刺眼。
梅元知盤膝坐在石臺前。經(jīng)過三日雪魄宗秘藥的調(diào)養(yǎng)和寒玉真人親自以精純冰系真元為他梳理經(jīng)脈,他身體的劇痛稍減,勉強能支撐盤坐的姿態(tài)。但識海的裂痕依舊,每一次凝聚心神都如同行走在刀山之上。他臉色依舊蒼白,眼神卻異常專注。
寒玉真人立于石臺另一側,神情肅穆。他手中捧著一個由萬年寒玉雕琢而成的玉匣。玉匣開啟的瞬間,一股精純、浩瀚、仿佛蘊含著天地初開時第一縷寒意的本源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洞窟!玉匣中央,那枚人頭大小、純凈如藍寶石的冰魄之心,正靜靜地懸浮著,散發(fā)著柔和而威嚴的冰藍色光暈。
“梅道友,心神守一,引動你體內(nèi)的冰勢劍意,嘗試與冰魄之心溝通?!焙裾嫒说穆曇羧缤喷?,帶著安定心神的力量。
梅元知閉上雙眼,強忍著識海撕裂般的劇痛,將全部心神沉入丹田深處。那里,那枚飽經(jīng)摧殘、光芒黯淡的冰勢劍意種子,如同感應到了同源的呼喚,開始極其微弱地跳動起來。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呵護燭火般,引動著這縷微弱卻無比精純的冰之意念,緩緩探向那近在咫尺、散發(fā)著浩瀚本源氣息的冰魄之心。
嗡——!
當他的意念觸碰到冰魄之心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浩瀚與冰冷瞬間將他淹沒!仿佛置身于無邊無際的極地冰洋深處!無數(shù)關于“冰”的古老信息、法則碎片、本源感悟,如同洪流般沖擊著他的心神!
識海劇痛欲裂!他悶哼一聲,嘴角溢出一縷鮮血,身體劇烈搖晃,幾乎要栽倒!
“穩(wěn)住心神!勿要被其同化!你是它的主人,而非奴隸!”寒玉真人的低喝如同驚雷,在他識海中炸響!
梅元知猛地咬破舌尖,劇痛刺激著即將渙散的意志!他死死守住識海中那一點清明的自我烙印,不再被動接受洪流,而是主動地、艱難地釋放出屬于自己的、那份對“冰”的感悟——那份守護人間煙火的溫潤,那份虛懷若谷的堅韌,那份歷經(jīng)輪回依舊純凈的本心!
“吾心…即冰心…守護…而非…寂滅…”他在心中無聲地吶喊!
奇跡發(fā)生了!
那原本狂暴沖擊的冰魄本源洪流,在感受到梅元知這股獨特而堅韌的意志后,竟緩緩變得柔和、馴服!如同奔騰的江河遇見了引導的河床!一股溫和而精純的本源力量,開始順著他的意念鏈接,緩緩流入他殘破的身體,溫養(yǎng)著他斷裂的經(jīng)脈,撫慰著他識海的裂痕!雖然速度極慢,效果微弱,卻如同久旱的荒漠降下了甘霖!
更讓他驚喜的是,這股純凈的本源之力,在流經(jīng)他體內(nèi)時,竟與他丹田中那枚冰勢劍意種子產(chǎn)生了奇妙的共鳴!劍意種子貪婪地吸收著這股同源的力量,黯淡的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明亮、凝實!甚至…隱隱有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增長!
他成功了!初步溝通并引導了冰魄之心的力量!
但這僅僅是開始!
梅元知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將全部心神引導著這股溫和的冰魄本源之力,小心翼翼地、如同最精密的繡花針般,探向石臺上沉睡的一枝梅,探向它尾尖那深藍的污染核心!
當純凈的冰藍本源之力接觸到那幽暗深藍的瞬間——
嗤——!
如同滾油潑雪!一股強烈的排斥、憎恨與冰冷的沉寂意志猛地爆發(fā)出來!那深藍污染劇烈地蠕動、翻騰,試圖吞噬、污染這股純凈的力量!一枝梅沉睡的身體猛地一顫,發(fā)出一聲痛苦的低嗚,九條尾巴無意識地劇烈抽搐!
“引而不發(fā)!潤物無聲!”寒玉真人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警示,“莫要對抗!嘗試…融入!引導!讓它…成為仙狐本源的一部分!”
梅元知心頭一震!他瞬間明白了寒玉真人的意思!強行凈化驅(qū)逐,只會引發(fā)更劇烈的反噬!唯有引導這污穢的力量,被一枝梅自身的九尾本源所接納、轉(zhuǎn)化,才是真正的解決之道!
他立刻改變策略!不再試圖用冰魄本源去沖擊、凈化那深藍污染,而是如同最溫柔的水流,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它,滲透進去。他將冰魄本源之力化作無數(shù)細微的、帶著安撫與同化意念的絲線,輕柔地纏繞向那深藍污染的核心,傳遞著自己的意志,也引導著一枝梅沉睡中那微弱卻堅韌的九尾本源之力,去接觸、去理解、去嘗試…掌控這股來自異界的“冰”!
這是一個極其緩慢、極其兇險、極其考驗心力的過程!梅元知的識海如同被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反復穿刺,劇痛連綿不絕。他額頭的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但他眼神中的光芒卻越來越亮!
因為他清晰地“看”到,在冰魄之心純凈本源的包裹和引導下,在自身九尾本源那古老而尊貴的血脈之力驅(qū)動下,一枝梅尾尖那頑固的深藍污染深處,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屬于它自身的、閃耀著秘銀光澤的本源之力,如同沉睡的種子被喚醒,開始艱難地、卻無比堅定地…吞噬、轉(zhuǎn)化著周圍的一絲深藍!
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絲,但這卻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開端!證明這條路…可行!
不知過了多久,梅元知終于力竭,引導的意念中斷,身體一軟,向后倒去。早已守在一旁的石磊連忙上前扶住。
寒玉真人上前一步,仔細探查了一下一枝梅的狀態(tài),又看了看臉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卻帶著一絲欣慰笑意的梅元知,他那萬年寒冰般的臉上,終于露出一抹極其罕見的、帶著震撼與贊賞的弧度。
“冰魄遺澤…終遇明主。仙狐之劫…破局…有望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