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今日倒下,背上這莫須有的污名被坐實,甚至被當(dāng)場“正法”…他年幼的妹妹,將如何在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會不會被這些“苦主”生吞活剝?會不會被官府當(dāng)作“罪屬”發(fā)賣?那層堅硬麻木的冰殼,因為這錐心刺骨的擔(dān)憂,驟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
從小到大,“弒父”的烙印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成為他永遠(yuǎn)洗刷不掉的“原罪”。人們像觀賞稀罕物一樣戳著他的脊梁骨,興奮地、鄙夷地、帶著隱秘快感地咂摸著這禁忌的滋味,仿佛通過唾棄他,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和高尚。他背負(fù)著這沉重的罪孽和世人的冷眼行走多年,用血肉去贖還,用盡全力去救治每一個他能觸及的生命,試圖在那片被血染紅的良田上種出救贖的花。他所求不過一絲喘息,一點微光,一份能庇護(hù)妹妹平安長大的力量……
到頭來…竟是這般結(jié)局?!
——忘恩負(fù)義,顛倒黑白,利欲熏心!
他耗盡心血守護(hù)的人,成了刺向他心臟最鋒利的刀!
一股被壓抑到極致的、暴烈的巖漿猛地沖上顱頂!“吼——!”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低吼從他喉嚨深處迸發(fā)!他手臂、脖頸上的肌肉瞬間賁張隆起,青筋如虬龍般暴突,掙扎著要從冰冷的地面上站起!那雙死寂的黑眸,在抬起的瞬間,被赤紅的血絲和噬人的兇光徹底點燃!他要撕碎這謊言!他要保護(hù)笙兒!那眼神里的瘋狂和決絕,讓離他最近的幾個衙役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他要殺人滅口了!救命??!青天大老爺快做主啊??!” 人群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轟然炸開!驚恐的尖叫、推搡、哭喊瞬間撕裂了原本“有序”的審判場!混亂像瘟疫一樣蔓延!
“放箭!快放箭!格殺勿論!” 堂上那油光滿面的判官嚇得魂飛魄散,尖著嗓子嘶喊,肥碩的身軀差點從椅子上滾下來。
“嘣——!”
“嗖!嗖!嗖!”
弓弦震響!亂箭破空的聲音,尖銳得如同厲鬼的哭嚎,瞬間刺破了所有喧囂。
瘋狗在麻繩勒緊的窒息和混亂爆發(fā)的瞬間,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蠻力,她猛地低頭,用盡全身力氣向后撞去,同時牙齒狠狠咬在勒著她脖子的那條手臂上,身后傳來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束縛驟然一松。
“云棲——?。?!” 她嘶吼著,像一道離弦的血箭,不顧一切地?fù)湎蚰莻€剛剛站起一半的高大身影!
太遲了!
她只來得及用自己瘦小的身軀,堪堪接住他轟然倒下的、沉重如山的身體!
“噗——!”
溫?zé)岬?、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瞬間噴涌而出,滾燙地浸透了他粗布的前襟,也染紅了瘋狗的雙手和臉頰!那溫度…燙得她靈魂都在顫抖…像極了他第一次遞來的那碗,帶著人間煙火氣的熱粥。
她數(shù)不清有多少支箭深深扎進(jìn)了他的身體——七支?十支?密密麻麻,像一片殘酷的荊棘林……一支尤為鋒利的箭鏃甚至穿透了他單薄的胸膛,那冰冷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金屬尖端,隔著薄薄的、被血浸透的衣料,正死死抵在她同樣劇烈起伏的心口上!如毒蛇吐信,帶來滅頂?shù)暮狻?/p>
雨,毫無征兆地又下了起來。冰冷的雨水噼里啪啦地砸落,無情地沖刷著臨時刑臺上蜿蜒流淌、漸漸變淡的血跡,匯成一條條淡紅色的、骯臟的小溪,流入泥濘的土地。瘋狗死死抱著云棲那具正在迅速失去溫度、變得冷硬沉重的身體,聽著周圍圍觀的人群帶著一種扭曲的滿足感和事不關(guān)己的輕松議論著散去。
“死得好!這種畜生早該死了!” 有人朝著血水啐了一口濃痰。
“就是!私吞皇糧,天理難容!” 旁邊的人附和著,語氣里帶著正義凜然。
幾個差役正像鬣狗分食腐肉一樣,粗暴地踢開棲云盟破敗的門板,爭先恐后地瓜分著里面本就不多的藥材和一點可憐的家當(dāng)。那個穿綢緞的胖子,臉上洋溢著毫不掩飾的貪婪和得意,正指揮著手下,嘿咻嘿咻地把云棲慣坐的那把磨得發(fā)亮的舊藤椅扛走,仿佛那是他勝利的勛章。
瘋狗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雨水順著她凌亂的頭發(fā)、蒼白的臉頰流淌,混合著血水和淚水。她那雙能窺見魂色的眼睛,冰冷地、毫無感情地掃過那些尚未完全散盡的魂色——衙役的濁黃如膿瘡潰爛,判官的深褐近墨如同最污穢的泥沼,看客的灰敗似腐敗的枯葉,胖子的魂色更是混雜著貪婪的濁黃和狠毒的暗紅……原來啊,她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近乎猙獰的笑,這世間最骯臟最惡臭的,從來就不是靈魂的底色,而是那些披著光鮮人皮、滿口仁義道德、內(nèi)里卻早已腐爛發(fā)臭的心肝!
雨幕深處,瘋狗模糊的視線捕捉到一個小小的、顫抖的身影。云笙不知何時掙脫了婦人的拉扯,悄然蹲在刑臺邊緣那片被血水染紅的泥濘里。她顫抖的、毫無血色的手指,正極其小心地、仿佛捧著易碎的珍寶般,拾起了哥哥掉落在地、被泥水浸污的舊香囊——那個針腳歪斜稚拙的香囊。
少女的面色慘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最后一絲血色。她小小的靈魂,此刻正泛起一片令人心碎窒息的、絕望到極致的深紫。
那紫色濃得化不開,像一塊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將她緊緊包裹。她茫然地抬起頭,那雙曾經(jīng)清澈明亮、總是充滿信賴和孺慕望著哥哥的眸子,此刻被巨大的、冰冷的、難以置信的絕望徹底填滿,刻骨,錐心,足以摧毀世間一切光亮。
她當(dāng)然知道……
她當(dāng)然知道自己的哥哥不是壞人——那雙布滿老繭和舊傷、卻永遠(yuǎn)在撫平他人傷痛的手,那雙在深夜為她掖好被角、笨拙地為她熬煮湯藥的手,那雙在絕望中仍想為她撐起一片天的顫抖的手……從未真正傷害過任何一個無辜之人!它們沾的血,都是為了她!
她當(dāng)然知道哥哥始終愛著自己—— 勝過他自己的命! 他望向自己的目光,無論多疲憊、多沉重,里面永遠(yuǎn)盛滿了最純粹的溫柔和毫無保留的寵愛,那是她在這冰冷世間唯一的暖爐。
她當(dāng)然知道,最后那一刻,哥哥掙扎著起身,眼中那噬人的兇光……不是為了殺人,不是為了泄憤!
是為了她!
為了撕碎這強(qiáng)加于身的污名!為了讓她能活下去!為了讓她不必背負(fù)“罪屬”的枷鎖!為了她還能有一個稍微干凈點的未來!
“如果不是我……”
這個念頭像一把生銹的、布滿倒刺的鈍刀,帶著無與倫比的惡意和冰冷,狠狠剜進(jìn)她稚嫩的心臟,然后殘忍地旋轉(zhuǎn)、攪動!
如果不是她這個累贅,哥哥便不會在那個冰冷的雨夜,為了護(hù)住柜子里瑟瑟發(fā)抖的她,向舉著棍棒逼來的父親,絕望地舉起那把沉重的剁骨刀!不會背上這“弒父”的、永世不得翻身的罵名!不會從此被世人戳著脊梁骨,在唾罵和鄙夷中艱難求生!
如果不是她拖累著,以哥哥的健碩筋骨、狠厲手段和那份深植于苦難的堅韌聰慧,他大可以放下一切道德枷鎖,哪怕去做個刀口舔血的悍匪,也未必不能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何至于在這泥潭里耗盡心血,最后被自己救下的人反噬!
如果不是她……
都是因為她!
“哥——?。?!”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哭嚎,如同受傷幼獸最后的悲鳴,猛地撕裂了冰冷的雨幕!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砸落在哥哥冰冷僵硬的臉頰上、被血浸透的衣襟上。淚水混著冰冷的雨水滾進(jìn)她自己的嘴角,那咸澀的滋味,濃烈得像是吞下了整片無邊無際的苦海!死死攥著哥哥早已失去溫度、變得僵硬的衣袖,小小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自自己掌心,掐得血肉模糊,可再深的皮肉之痛,也抵不過胸腔里那股幾乎要將她靈魂都撕扯成碎片的、滅頂?shù)幕诤藓徒^望!
她哭得渾身劇烈地顫抖,像是寒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仿佛要把這短短一生所壓抑的恐懼、委屈、依賴和此刻滔天的悔恨,全部化作淚水流干。那哭聲凄厲、絕望、無助,在空曠冰冷的刑臺上孤零零地回蕩,卻再也……再也喚不醒那個會在她害怕時,用粗糙溫暖的大手笨拙地摸她頭發(fā)的人了。
這世上最痛的,原來不是死亡本身。
是活著的人,被永遠(yuǎn)囚禁在無法償還的恩情和噬骨的悔恨里。
是那聲再也得不到回應(yīng)的呼喚。
是那份沉甸甸的、名為“虧欠”的枷鎖,將伴隨余生,直至墳?zāi)埂?/p>
瘋狗抱著懷中漸漸冰冷的軀體,聽著云笙那撕心裂肺、足以讓天地動容的哭嚎,只覺得這冰冷的雨水,連同這整個污濁不堪的世界,都一起灌進(jìn)了她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