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 15 日,晴,最高溫 35℃。
省立醫(yī)院腫瘤科的小會議室里,空調(diào)壞了,吊扇吱呀轉(zhuǎn)。
橢圓桌對面坐著三個人:
沈梔、周執(zhí)、程敘。
桌上攤著三份 A4 紙——《臨床試驗自愿書》《外出風險知情同意》《遺體捐獻補充條款》。
沈梔把筆蓋咬得咯吱響,突然抬頭:“我想出院 90 天,用我自己的方式活。藥我?guī)е?,針我自己打,疼我自己忍?0 天后,我回來住院,或者——直接進太平間。簽嗎?”
程敘的鋼筆在指尖轉(zhuǎn)了一圈,最終“啪”地落在桌面:“我簽。但有一條:每周一次復查,指標失控立即終止?!?/p>
周執(zhí)沒拿筆,只把手里的舊糖盒推過去,里面躺著那枚 2013 年硬幣。
“我簽?!彼f,“條件是:90 天里,你必須讓我和程敘輪流陪。你趕誰,都算毀約?!?/p>
沈梔笑,眼尾彎出細小的褶子:“行。那就一起下地獄吧?!?/p>
二、第一站:南城舊弄堂
7 月 18 日,出院第 1 天。
他們回到沈梔長大的老弄堂。
木門上的“拆”字已被雨水泡花,像哭花的妝。
沈梔掏出鑰匙,銅綠斑駁,“咔噠”一聲,霉味撲面而來。
客廳里,老掛鐘停在母親去世的 3 點 17 分。
她徑直走向五斗柜,從最底層拖出一個鐵皮餅干盒。
里面是一疊泛黃的下注單、一張欠條,還有母親唯一的照片——
1998 年,玉蘭樹下,母親抱著 8 歲的沈梔,笑得見牙不見眼。
周執(zhí)蹲下來,用袖子擦相框。
程敘則掏出酒精棉,默默給柜面消毒。
沈梔把欠條撕得粉碎,拋向空中:“媽,債清了,你自由了?!?/p>
碎紙紛紛揚揚,像一場遲來的雪。
三、第二站:24 小時便利店
7 月 25 日,夜。
南城 7-11 的頂燈雪亮。
沈梔穿著店員制服,胸口別著“實習”牌。
這是她 17 歲打工的地方。
店長早已換人,機器也更新?lián)Q代,只有關(guān)東煮的咖喱味沒變。
沈梔要了一只紙杯,偷偷把靶向藥碾成粉,倒進烏龍茶里。
藥粉漂起白霧,像劣質(zhì)奶精。
周執(zhí)坐在靠窗高腳凳,假裝看雜志,實則盯她。
程敘在冷柜前挑酸奶,耳朵卻豎著。
凌晨 2 點 10 分,進來一個戴鴨舌帽的男生。
買刀。
收銀臺旁的金屬展示架上,水果刀閃著冷光。
男生掏出 20 塊,手指發(fā)抖。
沈梔掃了眼監(jiān)控,緩緩開口:“買刀削蘋果嗎?蘋果在那邊,我請你?!?/p>
她繞出柜臺,從貨架拿了兩只紅富士,塞到他懷里。
男生愣住,帽檐下的眼睛布滿血絲。
周執(zhí)不動聲色站到男生身后,程敘則堵在出口。
空氣凝固。
沈梔把刀放回展示架,輕聲說:“回家吧。別讓明天的太陽照不到你。”
男生突然崩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沈梔拍他的背,像在哄十年前的自己。
四、第三站:實驗樓天臺
8 月 1 日,立秋前夜。
他們翻進母校,保安打著手電追了半圈,被程敘一句“校友捐贈”忽悠過去。
天臺門上的鎖依舊生銹,被周執(zhí)一腳踹開。
玉蘭樹早被臺風攔腰折斷,只剩半截樹樁,卻倔強地發(fā)了新芽。
沈梔把一只野餐墊鋪在積水里,盤腿坐下。
她掏出一只一次性注射筆,撩起衛(wèi)衣下擺,針頭對準腹部。
程敘下意識伸手:“我?guī)湍?。?/p>
“不用。”她笑得牙尖嘴利,“又不是第一次。”
藥液推進,冰涼一線。
周執(zhí)背對他們,點燃一支仙女棒。
火星噼啪,照出他通紅的眼睛。
沈梔喊:“給我拍張照!”
程敘舉起手機,快門定格——
沈梔雙手舉過頭頂,比出兩個 V 字,背后夜空漆黑,像一張未寫字的答卷。
仙女棒燃盡,周執(zhí)啞著嗓子問:“疼嗎?”
沈梔聳肩:“疼啊,可疼證明還活著?!?/p>
五、第四站:廢棄游樂場
8 月 15 日,高溫橙色預警。
南城西北角,90 年代建的游樂場停業(yè)三年,摩天輪銹成橙紅色。
他們翻圍欄進來。
沈梔直奔旋轉(zhuǎn)木馬,挑了最完整的一匹白馬,坐了上去。
木馬不會動,她就用腳蹬地,嘎吱嘎吱轉(zhuǎn)圈。
周執(zhí)在旁邊投幣箱里找到半張泛黃門票,折成紙飛機,朝她飛去。
紙飛機撞在她胸口,掉在地上。
沈梔彎腰去撿,突然咳出一口血,濺在水泥地,像摔碎的玫瑰。
程敘沖過來,氧氣袋、止血紗布、聽診器一股腦往外掏。
沈梔擺擺手,用袖子擦嘴:“別掃興,我只是……太激動?!?/p>
她堅持坐完三圈木馬,才肯被程敘抱下來。
周執(zhí)把那張染血的門票折好,放進糖盒。
糖盒里,硬幣正面朝上,像無聲的承諾。
六、第五站:海邊墓地
8 月 30 日,中元節(jié)。
他們驅(qū)車 200 公里,來到母親長眠的海邊公墓。
沈梔抱著一束白菊,鞋跟陷進濕沙。
墓碑照片里,母親仍 35 歲,笑得比陽光還亮。
沈梔蹲下,用濕巾擦照片,輕聲說:“媽,我?guī)信笥褋砜茨懔恕蓚€,夠不夠?”
周執(zhí)把桂花糕擺在碑前:“阿姨,您放心,以后桂花糕我管夠?!?/p>
程敘則掏出一疊化驗單:“阿姨,我會讓她活得更久一點。”
海風咸濕,吹亂沈梔的頭發(fā)。
她忽然跪下來,額頭抵著冰涼石碑,聲音哽咽:“媽,對不起,我只能陪你到這里了?!?/p>
周執(zhí)和程敘同時伸手,一人一邊,把她架起來。
三人的影子在沙地上重疊,像一棵被風吹斜的樹。
七、倒計時 60 天
9 月 5 日,復查。
CT 片子上,病灶縮小 15%,程敘難得露出笑意:“藥起效了。”
沈梔卻盯著另一行字——
【新發(fā)胸腔積液】
她笑著問:“能抽嗎?抽完我想去跳傘。”
程敘黑了臉:“你想都不要想?!?/p>
周執(zhí)舉手:“我查到郊區(qū)有室內(nèi)風洞,模擬跳傘,不用跳?!?/p>
沈梔眼睛一亮:“成交!”
八、倒計時 30 天
9 月 25 日,室內(nèi)風洞。
120 公里/小時的氣流把沈梔吹得懸浮在半空。
她張開雙臂,像只笨拙的鳥。
護目鏡起霧,她看不清下面兩人的臉,只聽見周執(zhí)喊:“沈梔,飛?。 ?/p>
三分鐘結(jié)束,她落地,踉蹌兩步被程敘接住。
“再來一次!”她喊。
工作人員搖頭:“您的心率……”
沈梔摘下手套,露出腕上的監(jiān)測儀,數(shù)字 148。
她咧嘴:“死不了。”
九、倒計時 10 天
10 月 15 日,南城突然降溫。
沈梔開始咳血頻繁,止痛藥翻倍仍止不住。
夜里,她疼得蜷縮成蝦米,冷汗浸透床單。
程敘把她抱進急診,打嗎啡。
周執(zhí)在走廊一拳砸在墻上,關(guān)節(jié)滲血。
沈梔在藥物間隙醒來,抓住兩人的手,一字一頓:
“回家,我自己的床?!?/p>
十、倒計時 1 天
10 月 24 日,凌晨四點。
出租屋 5 樓,窗簾沒拉,月光像一層霜。
沈梔靠在床頭,臉色透明。
她示意周執(zhí)打開糖盒,把硬幣放進自己手心。
“正面,繼續(xù)活;反面,放我走。”
硬幣被拋起,旋轉(zhuǎn),落在被子上——
豎著。
三個人同時愣住。
沈梔笑得眼淚滾落:“看吧,連老天爺都偷懶?!?/p>
她指指床底:“把箱子拖出來?!?/p>
周執(zhí)彎腰,拖出一只 24 寸行李箱。
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校服、那張 2014 年的合照、以及 90 天內(nèi)他們拍下的所有拍立得。
最上面,放著三封信——
【致周執(zhí)】
【致程敘】
【致沈梔】
她喘口氣:“信等我走了再看?,F(xiàn)在……誰給我讀首詩?”
程敘翻開手機,聲音低?。?/p>
“我愿意是急流,是山里的一條小河……”
周執(zhí)接下去:“只要我的愛人,是一條小魚,在我的浪花里快樂地游來游去……”
沈梔閉上眼睛,嘴角帶著笑意。
窗外,第一縷晨光爬上窗臺,像十年前實驗樓天臺的雨,終于停了。
10 月 25 日,清晨 6 點 17 分。
心電圖拉成一條直線。
程敘把聽診器摘下,對折,放進白大褂口袋。
周執(zhí)把硬幣塞進她手心,替她合攏五指。
正面朝上。
葬禮后第七天,程敘在門診收到快遞。
寄件人:沈梔
內(nèi)附一張拍立得——
海邊日出,三個人影子被拉得很長。
照片背面,一行字:
【第 91 天,我在云上等你們。
記得遲到,但別缺席?!?/p>
硬幣在程敘掌心,反面朝上。
這一次,他看清了——
反面刻著極淺的兩個字: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