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立醫(yī)院胸外科 19 床。
晨光照進百葉簾,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慘白的柵格。
沈梔坐在床沿,看護士把最后一袋紫杉醇掛上輸液架。
藥液順著透明軟管流進靜脈,像一條冰涼的小蛇,一路爬進心臟。
她把那枚 2013 年的硬幣攥在掌心,金屬邊緣硌得皮膚生疼。
程敘查房,拿筆在病歷上刷刷寫下一串英文縮寫。
寫到最后,他忽然壓低聲音:“今天開始加靶向藥,費用我替你申請基金,別擔心?!?/p>
沈梔抬眼,想笑,卻只牽動嘴角:“程醫(yī)生,你總對我這么好,我會誤會的?!?/p>
程敘把筆帽扣上,聲音極輕:“那就誤會到底?!?/p>
下午三點,住院樓門禁“嘀”地一聲。
周執(zhí)拎著保溫桶,站在護士臺前。
他今天穿一件舊衛(wèi)衣,胸口印著褪色的小蒼蘭,像故意把時間穿回十年前。
“19 床,沈梔?!?/p>
護士狐疑地打量他:“家屬?”
“同學?!?/p>
“只能進十分鐘?!?/p>
他點頭,卻在轉(zhuǎn)身時把保溫桶遞過去:“桂花粥,沒加糖,辛苦您轉(zhuǎn)交。”
護士接過,忽然想起什么:“19 床今早咳血,剛睡下。你要不等她醒?”
周執(zhí)“嗯”了一聲,卻沒走。
他在走廊長椅坐下,保溫桶放在腳邊,像守著一盞隨時會熄滅的燈。
沈梔醒來時,暮色已沉。
床頭多了一只淺藍色保溫桶,蓋子掀開一條縫,米香混著桂花味鉆出來。
她愣了半秒,鼻尖發(fā)酸。
護士說:“那位同學還在外面?!?/p>
沈梔攥緊被角,最終搖頭:“讓他回去吧?!?/p>
護士出去傳話。
周執(zhí)站在門口,透過窄窄的玻璃看見沈梔背對他,肩膀薄得像一張紙。
他抬手想敲門,卻聽見里面?zhèn)鱽韷阂值目人裕疋g刀鋸過銹鐵。
手僵在半空,最終落下。
他把一張折好的紙條塞進門縫,轉(zhuǎn)身離開。
紙條是張照片。
十年前實驗樓天臺,暴雨剛過,月光把水洼照成碎銀。
她踮腳親他的那一瞬,被同學抓拍。
照片背面寫著一行字:
【正面是喜歡,反面是再見。
當年我沒敢問,現(xiàn)在我想問——
如果反面也是喜歡,我們能不能把硬幣翻過來?】
沈梔把照片貼在胸口,藥袋里的藥液滴答作響,像在倒計時。
三天后,病理加急結(jié)果出來。
程敘拿著報告,眉心擰成川字:“EGFR 突變,靶向藥敏感,但……”
“但已經(jīng)多發(fā)轉(zhuǎn)移?!鄙驐d替他補完。
她接過報告,翻到最后一頁,手指停在“預期中位生存期 6-8 個月”上。
像看一場別人的電影。
程敘摘了眼鏡,聲音發(fā)?。骸吧驐d,做臨床試驗吧,我有個師兄在協(xié)和——”
“我簽了遺體捐獻?!彼p聲說,“剩下的時間,不想在實驗室里當小白鼠?!?/p>
程敘猝然抬頭,鏡片后的眼睛布滿血絲。
沈梔伸手,第一次主動碰他的指尖:“帶我去海邊吧,就明天?!?/p>
夜風里有咸腥的潮味。
南城最偏僻的野海灘,沒有燈,只有遠處燈塔每隔十秒掃過一道白光。
沈梔赤腳踩沙子,程敘拎著她的帆布鞋跟在后面。
她彎腰撿起一枚貝殼,放在耳邊聽潮聲。
“小時候我媽說,把愿望寫在貝殼上,扔回海里,就能實現(xiàn)?!?/p>
程敘掏出記號筆,遞給她。
沈梔在貝殼內(nèi)側(cè)寫:
【周執(zhí)要長命百歲。】
寫完,她忽然一頓,又補了一行小字:
【程敘要忘了我?!?/p>
貝殼劃出拋物線,落入浪花,瞬間被黑暗吞沒。
同一時間,周執(zhí)在出租屋里翻箱倒柜。
終于在床底找到那只生銹的糖盒。
除了硬幣,還有一疊泛黃的明信片。
最上面一張寫于 2015 年 2 月,柏林,雪夜:
【沈梔,今天路過一家中餐館,桂花粥 3 歐一碗,沒你煮的好吃?!?/p>
他一張張看下去,直到最后一張未寄出的空白卡。
他捏起鋼筆,墨水在筆尖顫成一滴黑淚:
【沈梔,我欠你一句回答——
十年前,硬幣反面也是喜歡。
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來翻。】
第二天清晨,程敘的車停在住院樓門口。
副駕上,沈梔戴著漁夫帽,臉色蒼白卻帶著笑:“出發(fā)吧?!?/p>
剛系好安全帶,手機響起。
是陌生號碼,她按下接聽。
“沈梔,是我。”
周執(zhí)聲音沙啞,像整夜未眠,“我在你病房門口?!?/p>
沈梔看向程敘,后者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泛白。
“讓他一起吧?!背虜⒑鋈徽f。
沈梔怔住。
程敘啟動車子,聲音低得似自言自語:“多一個人,路好走些。”
高速路上,雨刷器來回擺動。
后座,周執(zhí)把保溫桶遞過來:“昨晚新熬的,放了枸杞,補血?!?/p>
沈梔沒接,只把硬幣放在他掌心:“當年你說反面是再見,現(xiàn)在換我問——
如果再見不是告別,而是重新見面,你愿意嗎?”
硬幣在兩人掌心之間,金屬被體溫煨得發(fā)燙。
周執(zhí)倏地合攏手指:“我愿意。”
程敘望著前方,鏡片反光遮住眼底情緒。
傍晚,海邊的天空燒得通紅。
沈梔坐在礁石上,雙腿懸空,浪花濺濕褲腳。
周執(zhí)和程敘一左一右,像兩棵沉默的樹。
她忽然笑:“你們知道嗎?我昨晚夢見自己變成海鷗,飛得特別高,結(jié)果看到我媽在岸上招手,我就掉下來了?!?/p>
風把她的笑聲吹散。
程敘脫下風衣披在她肩上:“風大?!?/p>
周執(zhí)把硬幣塞進她手心:“這次,我自己拋?!?/p>
硬幣飛起,旋轉(zhuǎn),落進海里,甚至沒有濺起水花。
沈梔望著漣漪,輕聲說:“原來反面是……消失?!?/p>
周執(zhí)握住她冰涼的手:“不,反面是——
不管你消失在哪,我都會找到你?!?/p>
回程的車里,沈梔靠在窗上睡著。
呼吸淺得像隨時會斷。
程敘把車停在應急車道,打開雙閃。
周執(zhí)俯身,聽見她夢里呢喃一句:“周執(zhí),別再遲到了?!?/p>
他眼眶發(fā)熱,握住她垂在身側(cè)的手。
程敘摘下眼鏡,用指背擦了擦:“她還有多少天?”
“醫(yī)生說,按靶向藥起效最快算,三個月?!?/p>
程敘點頭,聲音低?。骸澳俏覀兙桶讶齻€月,過成十年?!?/p>
凌晨兩點,病房。
沈梔醒來,床頭亮著一盞小臺燈。
燈下,硬幣安靜地躺在玻璃杯底,水面映出她消瘦的臉。
杯旁,是一張新照片——
傍晚的海邊,她坐在礁石中央,周執(zhí)和程敘分別站在左右,三人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像一支沒有終點的隊伍。
照片背面,兩行字:
【正面是喜歡,反面也是喜歡。
這一次,硬幣終于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