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新家”，是工人新村邊緣幾棟被炮火反復(fù)洗禮、只剩下鋼筋骨架和斷壁殘垣的五層磚混公寓樓。普希金所在的第2連，就據(jù)守在靠西側(cè)的兩棟樓里。這里距離德軍陣地不足兩百米，中間隔著一條早已凍結(jié)、覆蓋著骯臟積雪的排水溝（“臭水溝”）和一片布滿彈坑和鐵絲網(wǎng)的開闊地。凜冽的寒風(fēng)毫無阻礙地穿過破碎的樓體，卷起雪沫和灰塵，發(fā)出嗚嗚的鬼嘯。溫度已降至零下二十多度。
普希金被安排在一個相對背風(fēng)的、位于二樓角落的房間。房間沒有窗戶，墻壁上布滿了彈孔和巨大的裂縫，天花板搖搖欲墜。角落里用磚頭和破木板勉強(qiáng)搭了個避風(fēng)的窩棚，里面鋪著薄薄的干草和破毯子。這就是一個班的棲身之所。士兵們蜷縮在窩棚里，裹著能找到的所有破布爛絮（毯子、麻袋片、甚至塞滿碎紙的棉襖），臉色青紫，呼出的氣息瞬間凝結(jié)成白霜。角落里，一個用破汽油桶改造的鐵皮爐子（“буржуйка”/burzhuyka）正努力燃燒著能找到的一切可燃物——破家具、木地板、書本——散發(fā)出微弱的熱量和嗆人的煙霧。燃料極度匱乏，爐火大部分時間都是熄滅的。
“歡迎來到‘冰宮’，指導(dǎo)員同志?！币粋€滿臉凍瘡、鼻子通紅的士兵苦中作樂地嘟囔著，遞給普希金一個冰冷的鐵皮罐頭盒，里面是半盒凝固的、灰褐色的稀粥（Kasha，通常是蕎麥或大麥粥，此時極度稀?。?。“趁沒凍住，趕緊喝兩口?！?/p>
普希金接過冰冷的罐頭盒，手指瞬間被凍得麻木。他環(huán)顧四周，士兵們眼神麻木，動作遲緩，凍傷的手腳上纏著骯臟的布條。武器（莫辛納甘、PPD-40/少量新到的PPSh-41、DP-28機(jī)槍）靠在冰冷的墻上，槍栓都凍得發(fā)澀。絕望和嚴(yán)寒像兩條毒蛇，吞噬著所有人的意志。這與盧加河的戰(zhàn)斗完全不同，這里是緩慢的、窒息般的消耗戰(zhàn)。
“哨位呢？”普希金問。
“輪換。半小時一班，最長不能超過一小時，否則就凍僵了。”另一個士兵回答，聲音在寒冷中顫抖，“德國佬那邊也一樣，像一群凍僵的企鵝。除了打冷槍，都懶得動彈?！?/p>
普希金拄著拐杖（現(xiàn)在更多是作為支撐），艱難地走向一個面向德軍的射擊孔。透過破碎的磚石縫隙望去，對面同樣殘破的樓房里，偶爾能看到德軍士兵（穿著灰色或白色罩衫的冬裝，戴M35/M40鋼盔或羊毛帽）模糊的身影在活動，同樣瑟縮著。一片死寂的白色中，只有寒風(fēng)呼嘯和偶爾一兩聲冷槍的脆響打破沉寂。
瓦西里耶夫走了進(jìn)來，帶著一身寒氣，眉毛胡子上都結(jié)著冰霜。“媽的，冷得邪乎！”他搓著手，湊近冰冷的爐子，但那里只有余燼?！八姑谞栔Z夫命令，今晚組織一次偵察捕俘（Razvedka），摸清對面B號樓里德國佬的火力點(diǎn)和人數(shù)。我們連出人?！?/p>
房間里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diǎn)，比外面的寒風(fēng)更冷。士兵們交換著恐懼的眼神，沒人吭聲。這種天氣出去偵察，無異于自殺。凍死的風(fēng)險遠(yuǎn)大于被德國人打死的風(fēng)險。
“我去?！币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是連里僅存的一個老兵，叫西多羅夫，沉默寡言，臉上有一道猙獰的舊疤。
“還有我?！逼障＝鸱畔卤涞墓揞^盒，平靜地說。他的傷腿還在疼，但此刻他必須站出來。
瓦西里耶夫猛地看向他：“謝爾蓋！你的腿……”
“能走，能爬?！逼障＝鸫驍嗨?，眼神堅定，“我是政治指導(dǎo)員。我不去，誰去？”他知道，斯米爾諾夫的命令無法違抗，而士兵們需要看到軍官身先士卒。這也是他對抗斯米爾諾夫潛在指控的方式——用行動證明忠誠和無畏。
瓦西里耶夫盯著他看了幾秒，最終狠狠一跺腳：“媽的！算我一個！三個人夠了！西多羅夫，你經(jīng)驗(yàn)足。普希金，你跟緊我！別逞強(qiáng)！”
深夜，風(fēng)雪更大了。能見度不足十米。三人脫掉笨重的外套（只穿相對輕便的白色偽裝罩衫），臉上涂滿混合了爐灰的油脂防凍，帶上TT-33手槍、F-1手雷、匕首和PPSh-41沖鋒槍（普希金新領(lǐng)到的）。他們像幽靈一樣，從樓體底部的破洞悄無聲息地滑出，匍匐在厚厚的積雪中，向?qū)γ婺菞澣缤薮竽贡腂號樓爬去。嚴(yán)寒瞬間刺透了薄薄的偽裝服，像無數(shù)根冰針刺入骨髓。積雪下面是凍硬的瓦礫和尸體，硌得人生疼。普希金的傷腿每一次移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痛楚，他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
風(fēng)聲掩蓋了細(xì)微的聲響。他們艱難地爬過開闊地，越過凍結(jié)的臭水溝，靠近了目標(biāo)樓房的基座。西多羅夫打手勢示意停下，側(cè)耳傾聽。樓里隱約傳來德語的低語和咳嗽聲。
突然，一道刺眼的光柱毫無征兆地從樓上一個窗口射出！是德軍的探照燈！光束在風(fēng)雪中瘋狂掃視！
“趴下！別動！”瓦西里耶夫用氣聲嘶吼。
三人瞬間將身體死死壓進(jìn)雪窩里，一動不動。冰冷的雪鉆進(jìn)衣領(lǐng)，融化，帶來刺骨的寒意。探照燈光柱幾次從他們頭頂掃過，最近的一次幾乎貼著普希金的背脊。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仿佛要掙脫束縛。
探照燈終于熄滅。三人幾乎凍僵，艱難地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西多羅夫指了指樓房側(cè)面一個被炸塌的入口。三人像壁虎一樣，貼著冰冷的墻壁，小心翼翼地摸了進(jìn)去。
樓內(nèi)一片漆黑，彌漫著灰塵、霉菌和尸體腐爛的混合氣味。他們沿著殘破的樓梯向上摸。突然，二樓拐角處傳來清晰的德語對話聲和拉動槍栓的聲音！兩個德軍哨兵！
沒有退路！瓦西里耶夫眼中兇光一閃，猛地?fù)涑觯∥鞫嗔_夫緊隨其后！普希金強(qiáng)忍腿痛，也端起了沖鋒槍！
“H?nde hoch!（舉起手來?。蓖呶骼镆蛴蒙驳牡抡Z低吼，手中的托卡列夫指向?qū)Ψ剑?/p>
兩個德軍士兵顯然沒料到蘇軍會在這鬼天氣摸進(jìn)來，瞬間愣住了！但其中一人反應(yīng)極快，猛地去抓靠在墻邊的步槍！
“砰！”瓦西里耶夫的槍響了！那個德軍士兵應(yīng)聲倒地！另一個嚇得高舉雙手，連聲求饒：“Nicht schie?en! Kamerad!（別開槍！同志?。?/p>
西多羅夫像豹子一樣撲上去，用槍托狠狠砸在俘虜?shù)暮箢i，將其打暈。動作干凈利落。
“撤！快！”瓦西里耶夫低吼。槍聲已經(jīng)暴露！樓上傳來了混亂的腳步聲和德語的叫喊聲！
三人拖著昏迷的俘虜，跌跌撞撞地沖下樓梯，沖出破口，一頭扎進(jìn)外面的風(fēng)雪中！子彈追著他們的腳跟打在雪地上，噗噗作響！德軍樓里的機(jī)槍也響了起來，子彈在風(fēng)雪中亂竄！
“跑！別回頭！”瓦西里耶夫拖著俘虜?shù)囊粭l胳膊，普希金和西多羅夫各拖一條腿（或架著），在齊膝深的積雪中拼命向己方陣地狂奔！寒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肺部如同火燒。普希金的傷腿劇痛鉆心，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烙鐵上，但他死死咬著牙，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能倒下！不能拖累戰(zhàn)友！
子彈呼嘯！一發(fā)子彈擦著普希金的胳膊飛過，帶走一片皮肉！他悶哼一聲，腳步踉蹌，但被旁邊的西多羅夫一把拉??！
“堅持??！指導(dǎo)員！快到了！”瓦西里耶夫嘶吼著，聲音在風(fēng)雪中破碎。
終于，己方樓房的輪廓在風(fēng)雪中顯現(xiàn)！樓上的蘇軍機(jī)槍（DP-28）開始怒吼，壓制德軍的火力點(diǎn)！掩護(hù)的火力為他們爭取了最后幾十米！
三人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樓體的破洞，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著粗氣，白色的霧氣噴涌而出。俘虜癱在地上，依舊昏迷。西多羅夫手臂中彈，鮮血染紅了白色的罩衫。普希金癱靠在墻上，臉色慘白如紙，右腿的傷口因?yàn)閯×业谋寂芎蛣偛诺乃さ噹б驯货r血徹底浸透，劇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成功了。代價是鮮血和幾乎耗盡的體力。雪白血紅，是這片煉獄最殘酷的底色。斯米爾諾夫冰冷審視的目光，似乎已在黑暗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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